當著他媽媽,胡開這種玩笑。還是,他當真話中有話?
「謝謝伯母。」戀文說。「不好意思,這麼晚來打擾。」
必伯母一語不發,一逕笑吟吟地盯著她看,很歡喜似的,瞧得戀文更加不自在,臉也羞紅了。
「你真的吃過啦?」關敬問她。
她沒有,只吃了幾片餅干而已。忽然有些新構想,她便急著畫下來,跟往常一樣工作得忘了時間,覺得餓了,手邊有什麼便胡塞幾口。
「吃過了。」
必敬的全時開放餐廳是家,廚子自然是他媽媽,她怎麼好意思麻煩老人家?
如此跟著跑來,已經夠唐突的了。
「騙人。」關敬說。「你陪關伯母坐一會兒,我馬上就好。」
他消失在走道。戀文面對坐到她對面的關伯母,不曉得說什麼好。老人家一聲不出,老望著她看,說真的,她開始感到怪怪的。
這棟石磚平房恐怕已有相當歷史了。
戀文踏進這屋時,令她想起自己小時候和家人也住在同樣的房子。
戀文環顧四周時,發現一張搖椅。她家以前也有一張這類的搖椅,她常爬上去玩,當它是搖床。
「關伯母,我家從前住的也是這種房子。」她說,找到個她自己感到親切溫馨的話題和老人家閑聊。
其實關伯母看起來蠻年輕,頭發雖灰白,發式干淨利落,秀氣的臉龐上沒有多少皺紋,要是把頭發染黑,就和關敬像姊弟。
「後來為了方便家父上班,全家搬去新家。我實在舍不得舊居,搬家時我哭得好傷心。後來听說那房子拆了時,我還難過了好一陣子。」
戀文一口氣說了小時候的事。
必伯母終于有微笑以外的反應了。她舉起雙手比劃。
手語!戀文怔住。上帝,她不懂這個啊。
「我們在這住了四十多年了。」
哦,關伯母還是可以發聲的,只不過聲音低沉粗啞,像個男人。
「那麼關敬是在這出生的了?」
「是啊,生在院子里。」一陣呵呵笑。「他媽媽正在種花,種著種著,肚子疼,以為要上廁所,才要站起來,咚的一聲,肚子里的娃兒出來了,掉在花盆里。抱起他時,一身的土,打出生就玩土玩泥巴玩到長大。」
戀文跟著笑,笑著笑著,笑聲猝地卡住。他媽媽?
必伯母兩手比個不停,嘴唇卻並沒有動。
說話的不是關伯母。
她也還是笑臉盎然,但像男人的笑聲來自另一邊。
窗邊靠牆的搖椅,戀文先前看見它時上面沒有人,這時卻坐了個頭發銀白的老人。
戀文四下環顧,除了大門入口及關敬進去的走道,別無其他入口。老人……
從哪冒出來的?
戀文輕輕倒吸一口氣。
老人是關敬的父親。他童年時便去世了的父親。
她望向關伯母,後者帶著同樣的笑容看著她。她很慢地轉動她僵硬的脖子。
老人還在。
「嚇著你啦,舒小組?」老人慈祥地歉然問。
她沒感到害怕,只是——「呃……有點意外,我大概八字比較輕。」後一句是她的喃喃自語。
老人又一陣呵呵笑。「敬兒說得沒錯,你真是可愛。」
戀文暗暗申吟。想來她二十八歲以前都不太可愛。
必敬去做什麼了,怎麼還不出來?
「我知道你見過石彥,和他也蠻談得來,所以我冒昧和你見面,請不要見怪。舒小姐。」
「誰是石彥?」戀文茫然地問。
「好了,」關敬拍著手喊著出來。「開飯了。」
戀文望回搖椅。老人不見了。
敝哉,奇哉,難道他們父子的磁場也相抵觸不成?
必伯母又對她做手語。
「我媽說她吃過了,請你別客氣,不要拘束,就當在自己家。」關敬解說道。
叫他自己進去吃,她留在客廳再和老人談續未完的話,還是和他一起走開,好喘一口氣?
戀文很快作好了決定。她站起來。
「待會兒再和您聊,伯母。」
必伯母高興地揮揮手。
戀文跟在關敬後面,經過一條暗暗的走道,朝後面走去。
「你親自下廚?」
「下廚算什麼?我還有許多深藏不露的優點呢。」
「當然了,它們都被你經常顯露的‘謙虛’掩蓋住了。」
必敬開懷地大笑。
舒戀文,你八成有毛病,換了任何正常人,連連見鬼,不早嚇得魂飛魄散了,你還像沒事人似的說笑話。
廚房圓桌上擺著兩盤燴飯,都是素菜。芋頭、青豆、番茄、面麩和芥菜。
「很好吃。」她不是客套。
「我擔心你不習慣。」關敬說。「我母親茹素,家里不做葷食,也不買葷食。」
「你怎麼辦?你沒吃素呀。」
「我隨緣。我對吃的向來不挑剔。」
他一下子就把一大盤飯吃了三分之二,是真的餓了。戀文感到好不歉疚,不禁又納悶︰莊琪跑哪去了?怎麼搞的?
「你和關伯母聊得滿開心嘛。」他狀似十分愉快。
「怎麼叫自己媽媽關伯母?」
「我有時是這麼叫她呀,好玩嘛。」
「她是……你母親是……」戀文不曉得如何問才不失禮。
「啞巴?」關敬卻很自然。「我父親去世後,她就忽然不說話了,也不知道她如何學的手語,也許是自己看書。我母親平常看很多書的。」
「她喜歡看一類書?」
「都看。閱讀是她的唯一嗜好和消遣。她提了好幾次要我帶你來,下午我回來時,她又催我,急得跟什麼似的。她跟你說了什麼?」
不知怎地,戀文有個感覺,是關伯伯要她來。
「你提過她常和你父親說話。」
必敬點點頭,一下子已盤底朝天,眼楮轉而看著戀文的。
「不給你。」她抓著盤子,仿佛他會伸手來搶。「曉得自己胃大如牛,就該多煮些。」
他笑。「真捧場。你吃吧,我飽了。邊說邊吃,涼了就不好吃!」
她本來也沒覺得餓的,而他看著她的吃相,笑得滿意又滿足。
「你沒和他說過話?」
「誰?我父親?當然有啊。」
「真的!」她吁一口氣。
還好,她都快懷疑自己是不是突然變成陰陽眼了。
「小時候我老跟前跟後嘰嘰呱呱不停,他有時給我吵得恨不得拿膠布貼我的嘴。」
戀文放下湯匙,嘆一口氣。「誰管你小時候是不是長舌呀,我問的是他去世以後。」
「有人這麼問的嗎?」他眉毛掀得老高。「跟死去的人說話,那叫自言自語,旁人看了要當你是瘋子的。」
「你母親和他說話,她是瘋子嗎?」
「那只有我看見,我不是旁人,是她兒子,我知道她沒瘋。你看她像瘋子嗎?」
她若是瘋子,戀文不曉得自己是什麼了。
「你‘看見’她和你父親說話,你卻沒看見他?」
必敬把他們吃完的盤子收去洗碗槽,戀文立刻過來幫忙。
「我來洗,我太習慣白吃。何況這一餐本該我請你的,反倒要你煮給我吃,我已經很良心不安了。」
「解釋得這麼累干嘛?我沒要和你爭啊。喏,這是洗碗布。」
「你有沒有看見他呀?」戀文追問。
必敬走到廚房另一邊,打開冰箱,拿出一罐可樂。回答前,先打開喝一口。
「戀文,你相信這世上有鬼是不是?」
「別教人毛骨悚然好不好?」
呀,真可笑,一個見過兩個鬼,還和他們說過話的人,竟說出這句話,但戀文真的渾身一陣發冷。
他走回她旁邊,兩個盤子一下子就洗好了,他放下可樂罐,把盤子接過去放好。她不客氣地拿起他喝過的可樂。
「我看見我媽對著空氣比手語。」他告訴她。「我父親生前,他們感情很好,媽在廚房做菜,他拉張椅子坐在她附近;她打毛衣,他在旁邊幫著繞毛線;她洗衣服,他也拿個矮板凳坐在洗衣盆邊,幫忙扭干較厚、較大的衣服,兩人總有說不完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