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利用中午休息時間和我閑談。」
「你們都談些什麼?」
曦宇聳聳肩。「什麼都談,隨興之所至。她的英文相當好,文法結構完美,文筆流暢,我想和她對面相談會更有意思。」
克強開口前,等著服務生放下他的啤酒和曦宇的義大利蘇打水,並接過菜單。
「我不知道,曦宇,你的神情……很不一樣。」
曦宇喝一口蘇打水,睨著他朋友打量他的目光。「怎麼說?」
「好像這不只是好玩的事,你像是認了真了。」
曦宇思索片刻。「我不確定。我想,不妨說Vicky給我一種很特別的感覺。」
「感覺?老天,曦宇,你見都沒見過她呢。Vicky是她的名字?」
曦宇點點頭。
「是個洋妞啊?」
「中國人。她祖籍江蘇。」
「還有呢?」克強興味盎然。
「關於她的個人背景,我知道的不多。」
「你不是說你很了解她了?」
「我了解她對一些事情的看法和觀點。她很感性,很敏感,這是我的感覺。她也很坦率,言談之間,可以感到她不是個虛浮的人。」
「或許因為你們互不相識,她很放心你,不必有所顧忌,自然可以暢所欲言。」
「或許。」
領班過來為他們點菜,但曦宇心不在焉,沒有細看菜單,便要了當天的特餐。
「一樣。」克強對領班說。
「你今天這麼客氣啊?」曦宇調侃他。
「我今早早餐吃到要去你那之前的半個小時才散,胃還是滿的呢。你請客,我幾時客氣過?何況你現在是銀行家了。」克強揶揄回去。
「你還不是為自己鋪後台?來到美國你敲我,等我回台灣,你跑得掉嗎?」
「你這句話說了多少年了?我可告訴你,你當真要回去時,要先預約啊,否則我未必一定有空陪你。」
「風流一如當年啊?」
「和當年比遜多啦。你呢?我看你除了工作,似乎快沒有半點生活樂趣了。」
「那得看你對樂趣的詮釋了。」曦宇答道。
「十足學究口吻。當心呀,別提早步人中年危機了。」
「喂,老家伙,別忘了你我同年。」
「咱們倆還同月同日呢!」
這是真的。他們是否因此結為莫逆,曦宇就不大記得了。那段平時瘋狂玩樂,盡情享受青春,考期便熬通宵,熬得臉色發青的黃金歲月,仿佛是若干世紀以前的事了。
大三寒假,曦宇的父親調職美國,不久就辦了手續把全家接了來。曦宇剩下的大學學業是在紐大完成的,隨後一人負笈去了英國牛津深造。他父親既是這家銀行在美國紐約分行的總裁,又是投資股東之一,曦宇念的是經濟,自然而然在修完學校教育後,進入了銀行。
他最初並未藉父親在董事會的權勢,由基層做起。自辦公室收發員到今天的總經理,完全靠他的努力和敬業,及他的專業經驗和學識。認真說起來,他的黃金青春年華在離開台北那一年就結束了。
「除了你這位電腦筆友Vicky,」克強說,「曦宇,你沒有親密的女朋友嗎?」
「老天!」曦宇申吟,「我走到哪,只要踫到熟人都要問這個問題,我父母更是快把這件事當庭訓了。」
「你是獨生子,戈伯伯和戈伯母著急是情有可原的。」
曦宇掀掀眉。「我來猜猜,你今天早上是和戈伯伯、戈伯母吃早餐?」
克強舉雙手做無辜狀。「我一大早下樓,正好在飯店大廳踫到他們。」
曦宇十分驚訝。「他們幾時到紐約來了,我怎麼不知道?」
他隨口胡猜,不料竟一猜就中。他父親兩年前退休後,和他母親搬去了山明水秀的奧勒崗,他和他們僅偶爾通電話聯絡。
「前天。他們在你答錄機留了話,你沒回。我們湊巧住在同一家飯店。」
「哦,我這兩天都忙到很晚才回去,太累了,沒听答錄機。」
他沒說出來的另一個原因是,他一回到家就直接進工作室,打開電腦呼叫Vicky。
到底是多年知交,克強立即洞悉了他不完全算藉口的藉口。
「我大學畢業後到加州柏克萊,一個人待了幾年,曦宇,那時你去了牛津。我要說的是,我了解寂寞的滋味。那種惟恐自己趕不上別人,拚老命K書用功,連睡眠時間都不夠,卻仍有時間感到寂寞的滋味。」
曦宇朗笑搖頭。「你認為我對一個不曾謀面,奇異地在電腦上認識的女人著迷,是因為寂寞?你錯了。」
「還有什麼理由?」
是啊,什麼理由?當夜回到他位於馬里蘭海濱的房子,坐在陽台上,望著光鮮燦麗逐漸西沉的夕陽,曦宇也如此自問。
他可以想出好幾個Vicky吸引他的理由。
他以前私生活過得多彩多姿時,認識和交往的女人當中,可有哪一個為她們養的鳥或寵物命名?沒有。Vicky的老爺鬧鐘都有個名字呢。
「我叫它銅鑼。它響起來真有鑼鼓喧天的氣勢,所以通常它響一聲,我就趕快起床,免得吵得左鄰右舍不安寧。」
「你用的是什麼鬧鐘啊?」他問她。
「是我父親的鬧鐘,它可能比我父親年紀還大羅。銅鑼老雖老,卻精力充沛得很,它從我讀小學就移交到我床頭,負責叫我起床上學了,它是我的忠實老夥伴。」
這世上曦宇只認識一個嗜藏老舊東西的人,那便是他母親。以前每當母親又把他們父子扔進垃圾箱的東西撿回來,他們總會嘲笑她撿破爛,她不以為意,照樣當寶貝的收藏。
兩年前,當父母準備遷去加州,曦宇幫忙打包行李,赫然看到母親幾只古老的木箱其中之一,里面整整齊齊藏放的,竟有他在台北讀高中時穿的制服,以及他滿十八歲時,父親送給他的第一套西裝。一架奧林匹克袖珍相機,一只早已停擺無法修復的手表,是他考上大學及他二十歲生日時收到的禮物。
最最教他動容的,是母親打開一塊她親手刺繡的手絹,里面包著他自六歲開始換牙起,掉下來或拔下的每一顆牙齒。她甚至能清楚說出哪一顆在他幾歲時掉的。
曦宇剛上大學頭一年,曾不理會父親的嚴斥和母親的好言相勸,自以為瀟灑不群的留了一頭過肩長發,情願一再被學校處分,就是不肯剪掉。後來一連遭警察取締,由於父親身分特殊,他們沒有像對其他蓄著長發的青年,當場在警局就為他剪發,只通知父親帶回去嚴加管教。
案親到後來對他置之不理,母親到警察局來,流著淚,握著剪刀,剪掉了她自年輕就留著的父親鐘愛的烏溜溜長發,然後保他出警局,一句責備的話也沒說。
回到家後,曦宇自己拿了剪刀,跪在母親跟前,請她為他剪發。那一束頭發,母親也留著,包在另一條綢絹裹。
那天唏宇看見它,憶起青年時荒唐的盲目執著,覺得好笑,大笑了一陣。
「媽,真是的,你留著這個干嘛?」
「哎,別丟,還給我,這是有紀念意義的。」
「什麼紀念意義?太尷尬了嘛!」
最後他當然還是順了他母親,由著她把它又包好收回去。
現在他再次回想,往事歷歷,母親當初的苦心和愛心,而今的一番用心,在他胸臆間填滿了溫情和感動。其實他除了蓄長發那一點可謂叛逆的行為,曦宇一直以來都是品學兼優的好青年,沒有其他不良習性。
電話響了,他起身進屋。
是他母親打來的。
「我們回來看到你留在櫃台的留話了。工作很忙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