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定不下來。他害怕,怕他會變得和他父親一樣。然而就某方面而言,他已經和他一樣了。自從他母親離開,另嫁,他父親身邊女人不曾斷過,但沒有一個持久得超過一個星期。
萍水交歡的結果,除了空虛,便是更噬人的空虛。他渴望安定,渴望一個溫暖的家。可是他不要孩子。這也是他始終沒能和任何一名跟他來往的女人有結果的原因。她們一開始興匆匆和他談未來,談到孩子,他立刻退縮。
在英明心底深處,他一直深信當初是他不對,是他不好,他母親才會一句話不說的丟下他走掉。他若結婚,絕不要生孩子,免得相同事件也發生在他的婚姻里。
詩若是有個女兒,可是她既然獨自帶著小詩過了這麼多年,她定是個愛孩子的人。她愛她的女兒,絕不會丟下孩子離開,不要女兒,或不要他,不要他們的家。
可是詩若愛的是人杰。人杰也愛她。人杰是個端端正正、規規矩矩的好男人,他會善待詩若和小詩。
我也會,英明苦澀地想。有什麼用?太遲了。他遲了一步。雖然說起來,先踫到詩若的是他。偏偏陰錯陽差,教人杰搶先了一步。
如果他母親當年離家是為了不願被他絆住,她為什麼又生人杰?而且給人杰一個健全的家。她要人杰,為什麼不要他?
不知不覺地,英明停住車,發現他竟開到了木柵,人杰的家門外。他母親的家門外。
「你為什麼不去看看媽?」人杰有一次問他。
他是怎麼回答的?她從來沒有回去看過他。他坐在車子里,盯著那扇綠漆門。他小時候也是這般盯著他母親走出去,未再走進來的大門。每次有人按門鈴,或听到大門打開,他都會跳起來。沒有一次是她。
他為什麼要來看她?她就在台北,她從來沒回去看過他。
英明發動車子。綠漆門忽然開了,一個身段依然苗條的婦人走出來,手里挽著個舊式黑色皮包,身上仍是素色旗袍。她以前就愛穿旗袍,他喜歡她穿旗袍的樣子,有種靜雅的古典美。
她挽成髻的頭發變斑白了,可是她的容顏沒變。英明很驚奇她看起來還這麼年輕。童年的他總認為他媽媽是世上最美的女人。現在看看她,他的感覺一點沒變。
英明心中交錯著復雜的情緒。他希望她看見他,又希望她不要看見他。
她還認得他嗎?
她認得。英明的背僵硬的挺著。她似乎感覺到什麼,關上門後,轉身便把目光朝停在對面的車子投過來,看著駕駛座上的人。然後臉色迅速變白,被釘住了般,一動也不動的站著。
英明多少有些訝異。她離開時他才三歲,現在他三十七了。經過這麼多年,她竟然一眼就認出了他。
表情冷漠地,英明沒有表露出絲毫把他五髒六腑都攪翻了的情緒。他本來以為他會恨她,可是他沒有感覺到恨。他很激動。激動莫名。
她忽然小心地舉步要走過來時,英明想都沒想,一踩油門,疾馳而去,沒有向後視鏡望一眼。
***
人杰回到家時已經滿晚了。對他每晚九點一定上床就寢的父母來說,十點多算半夜了。
今天是他有生以來過得最充實、愉快的一天。不,愉快還不足以形容。每回雲英綻露笑容,他便覺幸福如洪水般淹沒他。
今晚他抱著玩得累得在他肩頭呼呼大睡的小詩,和雲英上了樓。他們一起為孩子月兌鞋,換睡衣,把孩子放上床,就好像夫妻一般。
然後在孩子床邊,他擁她入懷。那一吻幾乎使他難以克制自己。她也要他,他感覺得到。若非擔心詩若隨時會回來,人杰想,他說不定今晚會留在雲英床上。
「詩若。」雲英輕輕說,用這兩個字就澆了兩人之間燃燒起來的欲焰。她旋即走去詩若房間。
「詩若不在。」她訝然。「她從來不會出去,這麼晚還不回來的。」
「也許她也去約會了。」他重新將她擁回懷中。
「英明?」她問。他跟她說過英明和詩若在一起時眼里的火花。
「樓下管理員不是說有個高高帥帥的男人來找丁小姐,還帶了花嗎?」
「可是她隨時會回來。」
就這樣,人杰不得不走了,他怕再待下去他還要吻她。他似乎永遠吻不夠她,她的唇瓣是那麼柔女敕甜美。但再吻下去,天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輕輕地月兌了鞋,人杰走過玄關,走進客廳。他驚訝地站住。廳里只留著一盞立燈,他母親坐在燈旁的藤編躺椅里。
「媽,怎麼還沒睡?在等我啊?」
方敏芝抬起一張蒼白的憔悴的臉。「你哥哥今天來過了。」
「英明?」人杰坐在母親旁邊的地板上。「他來看你?」
方敏芝搖搖頭。「我也不知道他來做什麼。」
「你沒跟他說話?」
「他沒進來。他坐在車上,瞪著我們的大門看。我出去的時候還以為是別人的車停在那。後來感到奇怪,因為車上的人好像一直盯著我。」方敏芝停頓,咬咬唇。「我看到是他,嚇了一跳。」
「他沒叫你?」
她又搖搖頭。「我要走過去的時候,他很快就把車開走了。」
人杰握住母親緊緊纏在膝上的手。「不要難過,媽。我想他是來看你的,只是他不曉得該跟你說什麼。」
方敏芝低下頭,兩顆淚珠滴在衣襟上。「他恨我,我看他看我的眼神可以看出來。」
「不會的,媽。」人杰柔聲安慰,心里其實知道不是母親多心。
「你不明白,人杰。」淚水開始像斷了線的珍珠滾滾而落,她哽咽地低語,「我離開的時候,英明還那麼小,正是最需要母親的年紀,我沒法跟他說我必須走的原因,他太小,他不會了解。」
「我現在夠大了吧?你可以告訴我嗎?」
「唉。」長嘆一聲,方敏芝接過人杰的手帕擦眼淚,「都是過去的事了,不值一提。」
每回他問,得到的答案都相同。
「爸呢?」
她朝里面努努下巴。「睡了。」
「他知道英明來過嗎?」
她搖頭,「我沒告訴他。」
「那你也不要坐在這,一個人胡思亂想了。」
她看著他。「玩得開心嗎?」
他咧嘴笑。「欸。」
他母親也笑了。「還說有多大,跟小時候一個脾氣,問你話,就答一個字,頂多三個字。」
「哪三個字?」
「不知道。」
母子兩人一起笑著。
「她是個什麼樣的女人?」
「好女人。」
「你瞧,又來了。」
人杰只是笑。「她真的很好。」
敏芝白他一眼。「不是白話嗎?不好,我兒子會愛上她?」
「你兒子也愛錯過。」
「不見得是錯。她一個人只身飄洋過海,寂寞是難免的。你們沒有緣分罷了。怎麼?還耿耿于懷嗎?」
「沒。早忘了。」
敏芝哼一聲。「好歹這次多了一個字。」
人杰仍是笑。「她叫雲英。項雲英。有個好聰明可愛的女兒,叫小詩。」
敏芝眨一下眼。「她結過婚哪?」
「沒有。她踫上了個不負責任的男人。」
「嗯。」她拍拍他的手。「改天帶她們母女回家來。」
人杰欣喜的眼楮一亮。「媽,你不反對?」
「反對什麼?人我都還沒見到呢。我相信你的眼光,不過總要見見,認識認識嘛。」
「爸爸……」人杰猶豫。
「有個現成孫女,他高興都會來不及。安心啦。」
人杰像小時候那樣,一高興就抓著母親的膝蓋搖她。「媽,你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