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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最初,所以最美 第18頁

作者︰葉小嵐

又開始下雨了。台北的冬天總是如此潮濕,下得人心胸眉眼皆是撲灰。于嵐在騎樓下等車,等既嵐和允寬。兩個干于淨淨的人物,不必沾染自己辦公室里的閑言閑語。車子來的時候.她臉上不覺露出溫和的笑容。

允寬挪到車門邊來為她開了門,于嵐一矮身鑽進車里。身後大廈里,正陸續走出一些人來,看著這漸漸駛遠的車子指點不休。

晚飯過後,于嵐徑自走回樓上,但她並不想回自己的房間。初冬的微寒令她心思空蕩,不知是寂寞還是感傷,或者兩者皆有有巴。樓下傳來電視機里熱鬧的聲音和偉偉興奮的尖叫。于嵐低低嘆息,扭開圖書室的燈光,走了進去。四壁亮起柔和的光線,照亮幾大櫥分門別類的畫籍。于嵐徑自走到窗邊,拉開窗簾。窗外夜色幽暗,遠遠近近閃爍著璀璨的燈光,她低嘆了一口氣。回頭向書櫥看去,正迎上允寬似笑非笑的眸子。

于嵐顫了一下,「你怎麼這樣不聲不響地模進來嚇人呀?」

她輕叱,卻猛然發現自己言語中撒嬌的成分多于慍怒,不覺咬了一下嘴唇。

允寬眼中光芒一閃,卻又迅速隱沒,依然是一臉似笑非笑的神情。

「誰讓你們把地毯鋪得這麼的厚?我就是不當貓也不成呀。」看見于嵐瞪視的雙眼,他笑著舉起雙手,「我知道,地毯是特地鋪這樣厚的,好把雜音吸掉。這是既嵐的主意,對吧?他若早知道有—天這地毯會害他的寶貝妹妹飽受驚嚇,—定早把這地板改成中空的。」

于嵐不知想到了什麼,突然就笑了。允寬詢問地看她,于嵐不覺又笑,一面笑,一面忍不住搖了搖頭。允寬擰著眉毛看她,「我為什麼覺得自己被人暗算了?可以告訴我你在笑什麼?」

「地板啊!」于嵐笑著搖頭,「中空的地板!你知不知道,當年吳王夫差在替西施蓋館娃宮,就是把走廊造成中空的,木制的走廊下鋪著空缸,西施走過時就會發出音樂一樣的聲音……」

這是「響履廊」的典故,修過中國古代建築史的人當不會不知道。允寬一臉的啼笑皆非,「你把我和西施聯想在起?真太抬舉我。」

「不客氣,」于嵐忍著笑道,「我們趙先生一向是美男子,大家都很仰慕的。只不過身量太高大了一些,這木板必須得鋪兩層才保險。」

「何不干脆用鋼板算了?也省得用腳跺出幾個洞來,允寬悠閑地笑著,胳臂擱在書桌上,眼楮卻又往于嵐腳下看。

怎麼話題猛一下就兜回自己身上了?于嵐漲紅了臉,允寬卻已調開眸光,去流覽書櫥里一排一排的書籍。

這圖書室平常都是既嵐在使用,因為他堅持「臥室歸室,書房歸書房」,霞衣的書大多數堆在學校的研究室里。于嵐倒是習慣在自己臥房里看書的,但是幾年來她買的書也驚人,讀過的或不常用的書就往這兒塞。允寬一本一本看,去︰屠格涅夫、莎士比亞、托爾斯泰、泰戈爾……他將泰爾詩集自書櫥里抽出,順手翻閱過去。

于嵐不覺屏住了呼吸。泰戈爾——向是她最喜愛的詩人之一,從大—起便是如此。她還記得,允寬出國之後,她曾經—遍又一遍地讀一些特定的書籍,以宣泄內心積郁的情感;甚至在詩下作眉批……

眉批或感想!于嵐突然覺得異常不安。她曾經寫過什東西在上面呢?如果讓允寬看見……她本能地走過去,想書自他手中拿回來,一面勉強地說,「詩有什麼好看?你要時間,還是讀小說吧……」

她的話並未來得及說完,便已凝結在喉嚨里。允寬的面色有一瞬間的煞白,抬起來的眼下深黑幽暗,他「啪」一聲台上書本,把書塞了回去,背著于嵐道,「是沒啥好看的。你知道我剛讀到什麼句子?‘是誰像命運一樣驅遣著我?是「自我」跨在我底背上。’詩當然是好詩,不過一下子念太多了一定頭痛。」他的頭微微仰起,好一會才回過臉來,「怎麼樣,你有什麼建議嗎?」

「你要想看輕松一點的書呀,有松本清張的偵探小說,還有克麗絲蒂。」于嵐繞向另一座書櫥,隨手抽出幾本,「哥哥愛看,買了好多回來,你自己挑吧。」

「都是翻譯小說?」

「嗯,台灣這幾年流行翻譯通俗小說,書店里擺得到處都是。」于嵐把手上幾本書遞給他,允寬隨手接過,視線卻落到牆上一幅毛酣墨飽的對聯上,寫的是;

有書、有劍、有肝膽,

亦俠、亦儒、亦溫文。

于嵐的眸光隨著他的一轉,「很有意思,是不是?我一位中文系的學長送的。」

「字寫得滿好。」

「是啊,那男孩子是被公認的才子,听說有不少女孩子捧著紙卷去請他寫字呢。」

允寬抿了一下嘴角,轉身向外走去,于嵐微微一怔,隨即將眼光自他背上調了來。她可不是習慣于自欺欺人的人,還不至于去幻想他的行為帶著吃醋的意味,當然那男孩是曾經追求過她,但人家表現得溫文含蓄。再說對聯是真好,也沒有壓在箱子里的道理……于嵐苦笑一下,甩甩頭。你這是麼啦,胡亂為自己辯護什麼呀?根本沒有必要的啊!再說只不過是進來找書,找到了書,自然就回房去看了,又有麼好奇怪?難道人家的一舉一動,要向你報備嗎?

于嵐閉了一下眼楮,強行壓下心底酸澀空茫的感覺,光不自覺地掃過架上排列整齊的圖書,繞過兩個書櫥,她看著取下那冊泰戈爾詩集,咬著嘴唇去翻方才允寬所引用那首詩。

她並沒有花費多少時間,那首詩列在「漂鳥集」里,還排得相當前面。翻開詩集,她看見自己曾用原砂一樣的鋼筆,在詩句旁打著密密的小圈。而在詩下的空白處,血一樣的字跡潦草凌亂地寫著︰

但我明明已經死去,為什麼還清醒地受這樣的鞭笞呢?果不是我底自我分裂為二、彼此對立,就是惡魔已將我底魂攫取入煉獄里!

一陣陣寒意凍襲著于嵐,這是多久以前寫下的句子啊?她身、心、意志和靈魂全都崩離開來的日子里?而今這一道傷口又血淋淋地在她眼前翻開……不止是在自己眼前,也同時呈現在允寬眼前。于嵐咬緊了牙關,如果說人間世上有什麼她厭恨的事,那無疑是這一種了,在遺棄她的男子眼前暴露出自己的弱點和傷口。想到允寬讀到這一段文字的反應,她的臉龐熱辣辣的燃燒起來。他是憐憫嗎?是愧疚嗎?是遺憾嗎?是抱歉嗎?是……

懊死!你為什麼要推測?你為什麼想知道?

她心底那個細小的聲音來得如此無聲無息,卻一下就得她渾身冰冷。她迷惘地抬起頭來,正看到允寬站在門口。于嵐怔怔地看著他,看他沉思而奇異的眼楮,挺直的鼻梁,若有所思而緊抿的嘴,以及那黑色的毛衣,深灰的長褲。于嵐的神智還沒有從自己的思緒中回復回來,她還在抗拒著心底那小小聲音,抗拒著那其實已經開始浮現的答案,抗拒著那漸漸擴散開來的疼楚……她迷蒙的眼楮水霧般將允寬籠住,微顫的唇角有著一種脆弱的神情。她在看他,但又好像不是在看他。

允寬輕悄無聲地移了過來,兩雙大手輕輕落在她肩上。

「小霧?」聲音里有一絲遲疑和不穩定。低下頭,他看清了于嵐手中的書本,他手上的力量不覺微微加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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