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晝用著微弱的音調回答︰「死……」
「還有呢?之後呢?」他們的關系是從何開始?建立在什麼樣的基礎上?
一點就通的她,忽地挺直了腰桿,眼中盛滿了懼怕,激動地說︰「我的國……我的子民……我的父王……」她捉住無垠的手,「不!請不要再讓戰爭波及他們……是我做的!我一人承擔……不要牽連到白露國……」
無垠無話可說,面對這樣竭盡心力地去保衛國家的永晝,他突然不知該如何繼續說下去。他也是王,又何嘗不懂永晝想要保護國家人民的心情?但他和她不同的,是自己的人生,能作主與否。
「……妳這樣為白露國犧牲,值得嗎?那個國家,能給妳同等的回報嗎?」無垠問道。
「我是屬于白露國的,我甘願為它犧牲奉獻。你也是君王,理當懂得我的感受啊!」她滿是痛楚地喊著。
這是第一次,永晝和無垠如此直接地談到國家的問題。長久以來,這個問題在他們之間就如同是個禁忌、是個傷口,沒人願意去踫觸它。因為永晝的矛盾,所以無垠也願意不提,他耐心地等待,等待到他倆能沒有忌諱的談論這件事為止。
「我為我的國付出,但我也能替自己作主。妳呢?妳曾經為了自己而任性的反對過別人嗎?」這樣的態度和他在外人面前的嚴峻相差甚遠;但內容,卻足夠讓永晝無力反駁。
她反問︰「那你呢?你不顧別人的反對做過哪些任性的事?」
沒想到無垠只是定定地看著她。
「娶妳。」
永晝霎時啞口,她紊亂的思緒忽然清晰了起來,最清楚的感受便是無垠突如其來的告白,讓她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又不听使喚地潸然落下;此時此刻的她已經失去了追問的力氣。原來,知道世上有個人為了自己而任性,是一件如此令人感動的事。
因為她一直認為自己是個附屬品,白露國的附屬品,人民愛戴她,是期待她能為這個國家做些什麼,而她只需要將自己塑造成符合王座的標準,等旁人要她上座時,便听話地坐上去,如此而已。但是,竟然真的有人是因為她,因為永晝這個個體而需要她的。
就算還有很多事情是需要解釋的,無垠也不想在此時說明,總會有那麼一天她會明了。
替她接下晶瑩的淚珠,無垠終于決定直搗問題的核心。
「妳想知道是誰在控制妳嗎?」
永晝肯定地回答︰「當然。」
無垠與她四目相對,一字一句地拋出︰「每當妳想要對我不利時,妳的額飾就會散發出不尋常的紅色光芒……」
她怔忡半晌。「你是說……不,不可能,我父王他……」
這樣的反應早在他的預料之中,無垠沒有多作解釋,他只是伸手作勢要拿掉她的額飾,當那輕微的力道拉扯著晶石,遽然地,一股劇痛撞擊著永晝的腦門,她痛得慘叫出聲。無垠馬上放開了手,但永晝仍是扶著床沿喘息,那種恐昨的痛楚是她從未體驗過的,四肢百骸都不停顫抖,即使痛感已經消失了,她依然余悸猶存。
「對不起……」無垠心疼地撫著她的背,但這樣做,是最直接、也最清楚的驗證方式。
「我不相信,我父王他怎麼可能會這樣做……不可能……」垂著頭的她一徑地搖頭,這太荒謬了。
她心中的支柱卻反過來成為要傷害她的人?而眼前的無垠卻一心想要幫助她……是與非、正與邪,全都顛倒過來,她的世界被打亂了。
「妳必須自己拿下那個控制妳的晶石。」他告訴她應該要怎麼做,但可惜的是,永晝卻听不進心里去。
失魂的藍眸沒有焦距,她說︰「你在騙我,你想離間我們父女,這是你們黑沃國的詭計。」若是冷靜的她,決計不會說出這樣情緒化的言語,可當下的永晝已然失去了判斷能力。
「妳看著我。」無垠將她的臉捧至面前,要她注視著自己。「我若要對白露國不利,何必大費周章做這些安排?我若要妳死,又何必千里迢迢讓妳來到我身邊,夜夜與我共枕?妳很清楚的,不是嗎?」
永晝的心碎了,碎了一地,任狂風吹去。她好想這一切只是個夢,夢醒之後,她還是在白露國,有著慈祥的父王,總是對她微笑的母後,即使每日都有許多要學習的大小事,她都不在意,畢竟,那才是她的家。
為何一切都變了樣?她總以為那里才是她的家,但現下,處處皆不是她的歸宿,心失去了根,還能如何呢?
合上眼,永晝不願看見,不願看見他的銀瞳,里頭寫滿了殘酷的事實,逼她去面對。
她撥開無垠的兩掌,移身至床內。「我累了。」背著他躺下。
無垠看著一心只想逃避的她,失落地嘆了口氣。
「如果,妳已經離開了那個國,也已經用自己換得了白露國的太平,那麼,妳應該就不再虧欠那個國家什麼了。妳已經替自己贖身了,永晝。」他不願再看到她將責任住身上攬,總有一天,她會負荷不了的。
「更何況,他們這樣利用妳,不顧妳的生命安危──」話未竟,永晝便截斷他的話。
「我不要听!」不要再逼她!難道他看不出來她已經不能再受任何刺激了嗎?!
無垠閉上了嘴,他太心急了,急著想將永晝從牢籠中解放出來,卻沒注意到自己施力過當,也一樣會傷害到她。望向窗外,無垠從日夜難辨的天色看出該是他離開的時刻了。
躺上床,從身後擁住那瑟縮的人兒,耳鬢廝磨地將臉貼著她的。天知道,他有多希望黎明不要來,分離的痛苦,比他身上的任何一處傷口都來得令他難受。
「永晝……我要走了。」他握起那雙冰涼的柔荑,願在他遠行前再替她暖上一回。
永晝沒有回話,甚至連雙眼都沒睜開,但無垠知道她並沒有入睡。
「還記得那日赤娘國的紅蓮在大殿上交給我的紙條嗎?」他說。
永晝心一抽!她記得,怎麼可能忘得了!那時他兩人的笑容深深地刻在她的心上,每每想起,總是忍不住蹙眉心痛。
「她在紙條上告訴我聯手擊潰海寇的方法。因此,我今天要遠征,去南都。路途遙遠,也許要兩三個月才回得來。」他言簡意賅地說完。「好好保重自己。天冷,妳的體質又寒,晚上叫默芸多放幾盆暖爐,千萬別染上風寒。」
永晝仍然沒有動靜,無垠凝視著那張玉雕的側顏,緩緩地,在那芙蓉般的臉頰上落下幾吻,代表著他的道別。
「永晝,做妳自己。我走了。」無垠起身離去,徒留一室的淒清與她相伴。
在寢宮的門嘎然合上的一瞬,一滴淚自緊閉的眼中溢出,橫過鼻梁,滲入軟墊中。
他好殘忍。在將這樣一個悲劇帶進她生命里之後,就這樣一走了之,讓她一人去面對。她需要他,只是說不出口罷了。
背脊的刺寒在提醒永晝,無垠已經不在了,她多想坐起身叫住他,大喊「不要走!」。只是心里的悲愴已經麻痹了她的身體,使她動彈不得。
永晝以為自己果著足從寢宮飛奔而出,穿過漫長的凌雲梯,投入無垠的懷里,乞求他為她留下,但沒想到,那只是她的魂魄……
第六章
小女孩漸漸找回了意識,她在溫暖的被窩中醒來,身下躺的不是木板硬床,而是柔軟的床墊;身上蓋的,是以她的身分一輩子也觸踫不到的錦被;腦袋還來不及弄清現下的狀況,房外的交談聲就隱隱約約傳至她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