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他們相處的時間,更勝與我父王。他們不只是教導我知識的老師,也如同我的父親。」無垠在黑暗中的眸子綻放著淡淡的銀光,忽明忽滅。「他們為這個國家所付出的,勝過任何一個王族,更勝過勞役了他們三十余年的王。」
從無垠的字字句句中,永晝听不到身為王的驕傲,尋不著白天圍繞在他周遭的霸氣,有的只是單純的尊敬。要一個統領全國的王對一群工人說出這番感激肺腑之書,就算是她的父王也做不到;她很清楚父王是多麼的自傲于體內流的血液,因此常常告誡永晝必要以皇室血統為榮。對于下人,她的父王依然劃出一道清楚的分隔線,所以永晝對甫入耳的話感到震驚。
黑冑戰君,這個名字在近幾年忽然崛起,深深地烙印在每個白露國人的心中,就有如日蝕那般令人畏懼,彷佛他足以吞噬光明,讓整個世界籠罩在黑暗之中,而這四個字儼然成為邪惡的代名詞。所以,當宓姬永晝決定成為黑冑戰君的妻,簡直就是將白露國人心中的陽光葬送在黑閻之中。
此刻永晝棲身在他胸前,隨著他的呼吸起伏,忽然有種倒錯的混亂。也許,事實上眼前的無垠和傳說中的黑冑戰君並不是同一人。
心防松懈之後,永晝意外地開口問道︰
「為什麼大叔他們不在你父王卸任後便離開勞役的工作?你……應該不會逼迫他們的……」她的語氣明顯軟化許多。
無垠順著她的發的動作稍停,接著又繼續貪婪地讓指縫享受那更勝絲綢的觸感。「我必須承認,目前這個國家能夠提供給人民的工作機會並不多;說得更白一點,要找一份有固定薪餉的差事談何容易。因此,對他們而言,能繼續待在不見天日的地底維持一家的生計,已經是求之不得的事了。」
無垠承認了他所治理的國家很貧困,這又是一段不易自君主口中听見的話語。大概是永晝的同理心,覺得他的聲音听起來竟帶有微微的自責。差一點就要接下白露國的王座,永晝曾為了教她治國的師傅們出給她的題目花上三天三夜思索,忘了進食,最後她回答出正確答案,但也重重地生了一場病。「畢竟她是女孩」,父王在探視完她的病情後,與母後在簾外說的話她全听見了,當時永晝只期望自己能沉沉睡去,再也不要醒來,一切就只是一場夢。
成為一國的君王,不只是披掛著翠玉寶石,不只是享用著平民無法想象的百味珍饈,更是有無法記數的壓力沉甸甸地積壓在王的肩頭上,彷若一眨眼就會有無辜的性命因為那一剎那的不注意而消逝,君王應該可以稱作是一刻也不許松懈的工作。
無垠接下王位時,面對著滿目瘡痍的國土,所做的第一件事是什麼呢?永晝不禁好奇。
成為王的無垠第一次以新的身分召見看著他長大的礦工們,他體恤他們的辛苦,不願讓已經為黑沃犧牲了大半輩子的他們繼續在潮濕的坑洞中度過余生;得到這般大赦的工人們愣在原地,接著便有人哀聲哭了起來。不明所以的新王向他們請教原因,才明了這份「見不得光」的工作對他們而言是多麼的重要。
自由與生命,他們當然是選擇後者,當時的無垠也才恍然大悟,自己的體貼並不是真正的體貼,他距離平民百姓還很遙遠,若是能夠設身處地為他們著想,又怎麼會提出如此不合理的決議?
永晝沒有回話,原因是她說不出安慰他的話,也說不出傷害他的話。
如果黑冑戰君和無垠是兩個不同的人,那她就不需抱持著如此矛盾的心情听他說話、分享他的心情;若是以一個王儲的身分來了解他的故事,那絕對是值得學習和尊敬的,畢竟他是這樣一個傳奇的君主。然而如今她卻不能夠這樣做,因為他的故事中染著祖國人民的鮮血,挾帶著冤魂的怨念,永晝無法遺忘這深刻的曾經。
無垠的體溫包覆著永晝的身子,已經無力抵抗的她將臉埋在他的肩窩,隨著呼吸汲取他身上特有的味道。從來不當與男性如此這般親密的接觸,雖她名義上是他的妻,但到目前為止,永晝依然無法體認這個事實。太多的外來因素使得她不得不忘卻已經為人妻的身分,唯獨現下這一刻,她渴望能卸下國仇家限,只管在溫暖的懷抱中進入夢鄉。
「妳知道嗎?妳的到來是眾所期待的,甚至連邊陲的人民都為妳掛上了象征喜事的紅布。」睡意漸消的無垠不管懷中的人兒有沒有在听,仍是在說,「甚至……洋溢著比我登基時更澎湃的歡騰。」說不定,他更希望永晝已經睡去,听不見這些懦弱的碎語。
「也許,我還做得不夠。」尾音飄入雨聲中,終究消失無蹤,而夜話,也只限于睡夢之間。
閉著眼、呼吸均勻的永晝似乎已經安穩地睡去,她無意識地伸出一只冰涼的小手撫上無垠的面頰,彷佛在安慰著他。無垠握起那只小手,放在唇邊輕啄。
他為她暖了被、暖了床,但距離融化她心中的冰雪,還有一段距離。
他們兩人都在追逐,追逐更可靠的自己,希望有朝一日能夠成為千萬人民的支柱。但,誰要來當他們的支柱呢?無垠閉上雙眼,試著與她一同到遠離現實的夢境,即使短暫,但至少能使他們暫時卸下沉重的伽鎖,活在虛幻的世界。
第三章
小女孩赤果的雙足踏在泥濘里,任由天上落下的大雨淋濕了一身。粗制的衣裳恨本無法保暖,加上雨水的浸濕,使得她那原本還算紅潤的嘴唇凍成了紫黑色,兩只小手分別抓緊了上衣的下襬,握成拳頭不敢放松的姿勢證明了她的煎熬。
時是黃昏,但突如其來的豪雨使天色完全失去光明,厚重的雲層鋪滿天際,小女孩試著抬頭看看天空,但不斷打進眼中的雨水使得吃痛的她不得不放棄。
于是夜晚就這麼來臨了。
這是一條荒廢的道路,比起小女孩所居住的村落,這里稱得上是杳無人煙的荒地。今早母親在晨鐘還未響起前就將小女孩從熟睡的姊弟中間給叫了起來,還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之前,母親已經開始為她換上外出的衣服。雖名為外出的衣服,也只是多加了件用茅草編織而成的披風。
「娘,咱要出門嗎?」小女孩仰頭看著母親,剛睡醒的小臉蛋粉女敕可人,但母親卻沒有多看她一眼,反而是急促地為孩子穿衣並抽空回答道︰
「乖,娘帶妳去見一個人。」
「姊姊跟弟弟不去嗎?」稚女敕的童音中沒有任何心機,這使得母親的動作更加慌亂。
「不去不去,今天娘只帶妳一個人去。來,咱們走啦!」
幫女孩穿好衣服的母親牽起小手掀開房門簾。這時女孩才發現父親也起得好早,已經坐在外頭等著了。
「孩子的爹……」似是沒料到丈夫會來送她們,母親顯得很訝異。
案親低垂的臉隨著一旁的燭火搖動反映出忽明忽暗的陰影,他本打算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等晨鐘一敲就提起鋤頭去工作,但自身旁的妻子下床之後他就再也無法合上眼。
「妹子,來。」父親對小女孩招招手,要她過去他身邊,小女孩也不疑有它,正準備松開母親的手向爹走去時,她才發現母親的五指抓得有多緊。
母親堅定的說︰「不行。你愈看她,愈會心軟,我們這就出門了,你回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