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雲在笑,她的臉極美,比月華流光還要動人心魂,她向他伸出手,溫暖的手……
仍是美麗的夜,仍是動人心弦的笑,卻是另一個夜,另一種笑。
不是流雲的臉,不是流雲的笑,那只是少年時一種深刻的懷念。
他看到的,是月夜下清面舒揚的笑,笑得山遠水近,一痕紅印嫵媚如夏夜之花,那麼嬌艷。
溫暖的手,縴弱的臂,嘶馬亂軍中,千鈞一發地伸向他。
是真實的,不是夢。她的手,溫暖而親切。
——***——
「侯爺,你醒了?」
他睜眼,身前是一堆篝火,燃得還算旺,只是不知引火的人是否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並且燻了一臉惹人發笑的黑。
「侯爺,我不是笨得一無是處。」聲音像是明白他的心思,明顯帶著不滿。
他一笑,動了一動,卻驀地倚了個空,栽進一具柔軟的懷抱。
「侯爺,你不要亂動,我本來要再將你向樹干中間移一移的,可是你很重,我想歇會兒,你就醒了。」她小心翼翼地撐起他,讓他靠在厚實的樹干中央。
「現在什麼時候了?」
她仰頭望了望夜空,辨別月亮位置,「月上東山,應該才入夜沒多久。」
「我好像昏了很長時間。」他重重吁了口氣。
「你失血過多,腦里可能有點模糊,其實並沒過多久。」他的體力極好,內息綿厚,普通人怕是要一昏不起,他卻一會兒就醒了。
「今天是夏至之夜……」
「嗯,白天我們大破敵陣,我害你……」她有點愧疚,「我害你受了傷,現在只好露宿荒郊,不過還好天氣很不錯,月亮晶瑩星子燦爛,適合幕天席地把酒言歡,可惜沒有酒。」
「今日你過生辰。」望月瞧了她一眼,溫聲說道。
她一愕,記了起來,「對啊,你不說,我都忘了。今日事多,誰還記得起來……哎,你莫要提醒我又老了一歲。」
「而且還是未知花落誰家。」
「嘿,侯爺,您說這話就太不知情識趣了,我來軍里有一段時間了,這幾個月是為誰蹉跎的?」
他笑,想了一想,「我代邊城百姓謝你。」
「那倒不用,只要你不再怪我害你就好。」她也笑笑,毫無芥蒂地挨在他身邊坐,看著天上的朗月,潔潤明亮,月華滿天,「還不到十五,月亮已經快滿了,嗯,這樣的月夜,很適合追溯過往。」
他微訝地看向她,瞧見她臉上悄悄的笑意。
「我身家單純,真是乏善可陳,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我原名一個思字,乳名叫豆豆。」
她原名的幾個字在他腦中連成一線,讓他忍俊不禁,「誰給你起的名字?」
「是我沒什麼本事又愛胡吹一氣的二叔,我父母早些年過世,由他帶大我,雖然他給我取的名字蠢了些,但我仍是感激他對我的養育之恩,燻染了我開朗的性子。」
她的性子的確很開朗,但也漫不經心兼沒心沒肺。
「後來怎麼又改了?」
她支著腮,另一只手抓住地上滾來的一團柳絮,捏了捏又吹出去,「相家村人口不多,卻有七八家的小孩子以谷為名,簡單又好記,只是喊一聲女圭女圭的名字,同時會有七八個嗓門在應,實在很不方便,我長到六歲時,就主動要求改名。」
望月含著笑,將又滾過來的幾大團柳絮遞給她,她吹柳絮的樣子很可愛,像個稚氣的孩子。
她頂頂他,「該你了。」
「我怕你泄我身世,給我惹禍上身。」
她睨著他,「唉,侯爺,說這話多見外,你拿我當什麼人?」
望月一笑,她原來避之惟恐不及的,現在卻主動要听,這樣互述身家,幾是換帖結拜的儀式,她這回真是與他做了知交莫逆了。
「我生在揚州衛家,本應是長子,但娘親多年未孕,便收養了一名義子以祈兒,第二年果然生了我。」
「就是你和衛廚子口中的大哥?」
他點頭,「大哥雖然與我並非同胞骨肉,但自幼一起長大,親如雙生兄弟,形影不離,衛家一雙幼子,當年在揚州城是很有名的。尤其大哥,人皆道衛家長公子,弄簫擅畫,譽為神童。」
「很傳奇。」她笑道,「你也很不錯呀,笛子吹得那麼好……其實我不太懂,就是覺得好听,我很喜歡。」
望月不覺伸出手,伸到她頰邊,卻頓了一下,轉而拍在她肩上,像在拍衛廚子,似是兄長的愛惜。
「雲天周歲的那天晚上,正是八月之望,月亮很圓,我和大哥在庭院里試音,準備過一會兒為前來道賀的賓客演奏。」他幽幽地望著空中玉蟾,回憶當年的一場變故,「我正和大哥說一句什麼話時,有個人忽然從院牆外躍進來,看見我,眼楮一亮,過來模我。」
她插嘴︰「你糟了,听說有些人生了種怪癖好,專門拿小孩子的身體玩弄取樂的……」
「胡說,不是那麼回事!」望月笑叱,「那是我後來的師父,他說我的骨骼難得,非常適合習武,他一身絕妙劍法,當時正在找一個傳人,于是二話不說,捉了我就走。」
相夏至非常認真地觀察他的身體,「侯爺,您可否明示一下,您身上哪一塊骨頭異于常人?」
望月被她逗得發笑,不小心牽動傷口,不由悶哼一聲,她忙伸手撫撫他胸口,「平心靜氣,平心靜氣,侯爺,您的身體關乎邊城安危、百姓性命,千萬要保重。」
「你說得是,我最近真的經常在笑,我從前不大愛笑的。邊關事重,但有雲天和你在,我心里便輕松很多。」
「榮幸之至,侯爺這樣看重我。」她眉開眼笑,「你們衛家都戀兄的,衛廚子仰慕你,你仰慕令兄長,果然是一脈相承。」
望月的神色黯淡下來,「我被擄走,大哥吃了很多苦,衛家家業浩大,全由他一肩擔起,我在邊城戍守殲敵,他代我盡孝,奉養雙親,教導幼弟。邊城糧草告急,朝廷里欺上瞞下,不僅不補發,還拖延克扣,江南富商自動捐集糧草,就是雲天偷傳口信,大哥暗中推動促成的。」
「了不起,你們兄弟,名撐半邊天,他保家,你衛國,擔子都很重,真是辛苦了。」
他含笑致意︰「多謝你寬慰。」
相夏至扶他向後靠了靠,讓他坐得更舒服些,「你被捉走學劍,離家時正是中秋,八月望夜,所以便匿了真名改叫望月。」
「嗯,不管綠林還是官場,都是詭譎險惡之地,我不能牽累家人,只好隱名換姓。」他望著眼前飛舞的點點楊花,月夜下,飄逸四散,似離人淚,「我藝成後,師父已歿,本來打算立即回家,卻在北方飄蕩了一年。那次偶然隨別人去了一趟邊關,見了國難城危,百姓淒苦,熱血一起,便隨軍參戰,後來又被震平老王爺收為義子,但從此,這家就回不去了……」
眼前一暗,一具溫暖而柔軟的軀體傾身摟住他的頭頸,像是母親呵護疼惜一個多年在外游蕩遲歸的浪子,雙臂攏起,溫柔地擁抱他。
「令兄做你家的義子,你做別人家的義子,你不能為父母盡孝,但你為國家盡忠,為百姓盡力,我代大明千萬百姓謝你。」
她難得如此正經認真,本來應該借機取笑一番,但他神志一瞬間恍惚起來,不知是因缺血而昏眩還是別的什麼原因,她身上溫軟的氣息非常好聞,有江南的味道,故土的親切,是夏季里荷葉悠逸的清新。
靜默了好一會兒,相夏至才驚覺十分不妥,她放開手,故作鎮定地向他笑了一笑,然後坐回原處,頓了頓,又自以為不動聲色地悄悄移開一小段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