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會傷得這樣重,存心害我愧疚。」她喃喃道,偷瞄躺在地上的重傷者,「我知道是我不好,引景千里入陣擾亂你心神,本以為讓你受一點小傷,無暇注意我,我也好功成身退,可是你運氣不好,誤闖死門,這不是我能算到的,我救你出來,就當彌補你一點點。」說起來理很直卻氣不壯,「我不是存心害你,誰叫你獨斷專行,要將我強留在邊城。」
將他身上敞開的鎧甲重新系好,再看看自己撕得七零八落的袍子,不由苦笑,「我的衣裳都捐獻給你裹傷了,我也快沒法見人了,所以我牽走馬,干糧和水留給你,反正你一時也走不動,只待有人來接你就好。」
星子逐漸爬滿天幕,晴朗的白晝後緊接是晴朗的夜,塞北的冬嚴寒,夏便酷熱,而熱氣消散的夏夜,卻是讓人神清氣朗的好時候。
因此,她要在這個美好的夏夜開溜。
「你放心,破陣後的清殘掃余整修編隊的雜事我已事先交代好,你的部下精明強干,實在是你領導有方。」稱贊完,她又誠心誠意懺悔,「我不是棄你于不顧,只不過你既然肯定……呃,應該?唉,你絕死不了的,所以請不要怪我溜之大吉,我知道你心地寬容,不會計較我的卑劣行徑,反正你之前也欠我一次,我現在討回來,一來一往,也算扯平。因此,因此……唉,我走就走,哪來這麼多廢話!」
她下定決心牽馬而行,可是行了幾丈遠,又停下來。
「我若是心軟回頭,就是蠢了。」煩惱地甩了甩頭,她驀地大聲叫,「就算你真的做了鬼,也不要怨我纏我好不好?」
「不好。」低沉的聲音忽然在背後響起。
一股徹入骨髓的冷逐步蔓延全身,而感覺更切實的,是頸間的那一刃冰涼。
「我記得你的佩劍已經在路上顛簸掉了。」
「你不是要看我的劍,這就是了。」
她一動也不敢動,勉強笑道︰「侯爺,原來您不僅劍法妙,輕功也這樣好,您什麼時候起身到了我背後,我都沒發覺。」
「這不算什麼。」
「那我剛才自言自語那些話,您實際也听到了?」
「差不多。」
她喪氣地垂下頭,「那我沒什麼可說了,您動手吧。」
「我有要說的。」
她心中小小地升起一線希望,「侯爺想說什麼?」
「你轉過來。」
「呃?哦。」她不敢不從,忍著脊上蜿蜒爬行的寒氣,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轉過身來,生怕一個不小心沒站穩撞到劍上。
「你為什麼不抬頭?」
「我愧對侯爺。」很想擠出幾滴眼淚以示悔不當初後悔萬分追悔莫及,可是眼楮不爭氣,半絲霧氣也不出現。
「嗯,你愧對我,我待你哪里不好?讓你這樣急著離開邊關,甚至不惜致我于死地?」
她心中劇跳一下,干笑道︰「侯爺,您這樣說,會讓我誤會您對我有意,而且,我也並沒想致您于死地,只是……唉,計算上出了一點誤差,我也不想這樣的。」
他沉默了好久,讓她實在忍不住偷偷瞄了他一眼,才赫然發現他腰間的血已經滲出了鎧甲,而他的臉色極是蒼白,更顯出他眸子的深不可測。
「你……」
「你說得對,是我不好,不該強留你,你助我破陣退敵,已是幫了我極大的忙,是我貪心了。」他慢慢地說道,一字一句,極其緩慢,像是極沉重,又像輕得不著力,「我不該怪你,你想辦法月兌身,並沒有錯,而且你救了我,也並沒有想要我死。」
相夏至張了張口,卻不知該說什麼。
他緩緩撒開劍,劍尖點地,「你走吧。」
「侯爺……」
「我承你助我之情,謝你救我之恩,你……」他別過眼,垂眸看他的劍,「你日後若有什麼難處,如果我能幫上忙,必定不遺余力,竭盡所能。」
他此諾一出,若是別人,當欣喜萬分,而相夏至听了,心里卻是說不清一股難言滋味,有點慨嘆,有點歉疚,又有點……心酸。
她開了口,卻是︰「你的傷口又裂了。」
「沒什麼,不是致命的傷。」
他真懂怎麼要她愧疚!「可是你的失血量卻會致命。」
望月笑了,笑得很淡,也很輕松,「那麼,居士,麻煩你幫個忙。」
「好。」她立即點頭,是要她幫他操習新士卒,還是演練新陣法?絕對沒問題!
咦?不對,她是要走的,怎麼昏了頭要幫他操演士卒隊陣?一定是太感動他手下留情以至一時有點糊涂。不知他要她上刀山還是下油鍋?哎,總之希望不要讓她太為難。
「麻煩你幫我把鎧甲月兌掉。」
什麼?她一愣,「鎧甲?」
他微笑著點點頭,「嗯,鎧甲很重。」
「哦。」她不知不覺上前,只一步,就站到他身前,很快幫他把沉重的鎧甲除下,見了他腰上滲血的部位,暗紅一片,觸目驚心,她只能非常厚顏地當做沒瞧見。
「多謝你。」
他的氣息拂在她耳畔,像當日在望台的情形,那時他在身後,現在他在面前,那時她想躲,現在卻油然而生了一種隱隱的卻又似深刻的懷念。
他對她,真的是很好的。赤誠而寬厚,雖然幾次因他身世之秘話帶威脅,卻始終當她至交親朋般相待,一片坦摯。甚至有時拿她當親妹般呵護照顧,不輸對衛廚子。
是她傷了他。
「你保重。」她退開一步,輕聲道。
他靜靜地看她,「你也保重。」
她轉身,然而剛邁出第一步,一個念頭倏地滑過心頭——
他為什麼讓她幫他月兌鎧甲?
除非……他連自行月兌鎧甲的力氣都沒有,所以才請她「幫個忙」。
進裂的傷、大量流失的血——
他在硬撐!
她驀地轉回身,正看見他搖搖欲墜,勉強向她笑了一笑,然後倒下去。
「望月!」
她撲了上去,及時抱住他。
第六章
那是少年時候的事了,很久很久以前。
其實以他的年紀,遠遠比不上一位滄桑老人的過往來得久遠,但偶爾回想起來,卻好似前世的記憶。
他還記得那座美麗的山谷,稱為「相思」。
山谷在北方,卻有著南方特有的一種樹木和那個旖旎而纏綿的名字。
山谷中有座「天坑」,那是一處絕地,是當地人對四面峭壁,中間深不見底終年煙霧繚繞的深峽絕谷的稱呼。
他那次從戰場遍京,身上負了重傷,在相思谷被人追擊,墜下天坑絕地。
本以為必死無疑,誰知墜到中途,竟有凌空懸在峭壁上的一張大網,正好接住他。
之後,他見到了流雲——住在天坑絕地里的一位奇人。她精通奇門遁甲,五行八卦,醫術藥理——他雖然並不曾與她說過一句話,卻知道了她救過很多墜入天坑里的人,並將他們醫好後送出天坑絕地。凌空的網是她結的,為了使更多或失足或被迫墜崖的人重獲生機。
流雲會吹簫,那簫聲勾起他遙遠的童時記憶。想起遠在千里之外的故土家人,親如雙生卻離散多年的兄長。當年,兄長弄簫,他吹笛,小小的年紀,已是瘦西湖畔煙雨揚州衛家的驕傲。
他心里一直覺得,流雲像住在凡塵的一位散仙,她的存在,始終像一場夢境,虛幻而飄渺。可是她又確確實實就在那里,溫柔地笑著,伸出她暖乎乎的手,讓他切切實實地感受到。
那是一個清寂而沉靜的夏夜,是二十四節氣中「夏至」那一天美好的夜,他和流雲一同看月,然後提出「夏至之約」,流雲仍舊不說話,只是對著他微微地笑,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