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成堡主?」他遲疑地確認。
成家堡名號響徹大江南北,多有成淮不識得而對方卻識得他的情形,這一點,他倒也見怪不怪。
眼角掃見嬋娟跌在地上哭得似個淚人,他怒上心頭,揮掌不停,「你對她做了什麼?」
「你誤會了,我——啊!」那人腳下踉蹌,向後摔倒。
成淮五指成擒,向他當頭罩下。
「住手住手住手!」
尖聲差點穿透他耳膜。只見嬋娟瘋了似的撲到那人身上,回過頭凶狠狠地瞪他︰「你干嗎打我師父?」
成淮僵住,臉上一片難以置信。
「他就是你師父?」
……(*……(*……
身前窸窸窣窣的,誰在扯他的腰帶?樺鼠嗎?
就算是樺鼠好了,那又是誰試圖月兌掉他的衣衫,他不是已換過藥了嗎?他猛睜眼——
「啊,嬋娟,你做什麼?」
嬋娟努力地拉開他內衫,一言不發。
屈恆慌忙撐起身,按住她的手,臉有些漲紅,「夜深了,你怎地還不睡?」
她抬起眸子,淚眼婆娑,「師父,你為什麼不讓我看你的傷?」
那是因為怕她嚇到。他嘆口氣,柔聲道︰「沒什麼好看的,傷口嘛,誰沒個一道兩道的。」
「那你讓我看看,一下就好。」她堅持著不肯放手。
「那個……明天再看好了。」他向床里縮了縮,卻不料她緊跟著爬上床。
「騙人,你明天又會推後天!」她不上當,扯著他半褪的衣襟瞪他。
啊啊,老天下紅雨!一定是他眼花,那個膽小又害羞的嬋娟哪里去了?
「嬋娟,你乖,你去睡,明天再看好不好?明天一定給你看!」他信誓旦旦。
「現在!」她再靠近幾寸,淚珠一顆顆滾下,「師父,我做噩夢,夢見你不要我了,你丟下我,一個人走了。」
他一怔,望進她哀傷的眸子,咳了咳,他輕道︰「我不走,我在這兒。」
「我很怕,怕在山澗找到你的尸首,我泅水尋你,卻尋不到,我夜夜夢見你對我笑,可是醒來後,卻總也找不到你……」她哽著聲,低低地道。
屈恆心一顫,手掌慢慢撫上她的秀發。
「我護住要害,沒有遭到重創。」他怎能說他昏迷一天一夜,又在山間調息了整整兩天才將真氣歸入丹田,艱難地挨出山谷。
嬋娟抹了抹淚,繼續月兌他衫子,「那好,你讓我看看傷處。」
「慢……慢著!」就算她敬他如師如父,但三更半夜爬上他的床月兌他的衣衫,這還了得?「好好,我給你看,給你看!」他無奈地嘆了口氣,轉過身將內衫月兌下,露出傷痕累累的背。
嬋娟爬下床掌了燈,攙著他在床上伏好,細細審視他的傷。傷口涂滿藥膏,在光影幢幢里顯得觸目驚心。她的心一陣陣收緊,幾乎可以想象當時血肉模糊的慘狀。
一顆淚驀地滴在他的背傷上,嬋娟趕緊用指尖輕輕抹去。
她還記得,為師父扎針時,師父的背光滑而平整,羞得她不敢四下亂瞄,可現在,她目光盯著他猙獰的傷,一絲一毫也不肯放過,像是就這麼看著,也能為他減輕一些痛楚。
輕輕將衣衫覆在他背上,她虛弱地坐在腳踏上,臉頰靠在床沿邊,長長吁了口氣。屈恆向里移了移,避開她近在咫尺的嬌顏,幽幽的香氣仍是在鼻端繚繞不絕。
「若有下次,我絕不放手,我墊在你身下,保你性命。」她閉著眼,喃喃地。
「說什麼傻話!」屈恆眉頭一皺。
「是真的,不是傻話。」晶瑩的淚又從她密密的睫毛下沁出,浸入柔軟的床褥里,「我想著,要是我護住你,就算葬在這谷里頭,也沒什麼,只要能救了師父,我什麼都不求。」
屈恆愣愣地,半天才勉強笑道︰「那我下回負著你跳海好了,你水性好,要救我不成問題。」
「好。」她輕輕地應,「我變了鮫人,將你送到東海去,讓梅姑娘再也找不到你,不能欺負你……」
屈恆怔了怔,想不到他哄她的話,她還記得。她全心全意地擔憂他,關切他,這樣的徒兒,該不該收?
終于忍不住擦擦她的淚,笑謔她︰「我說你老愛哭,你還反駁,你說說,這幾天你有沒有淹了成堡主的別業?」
「沒有,我沒哭,一滴淚都沒掉。」她睜開眼瞧他。
「是嗎?」他將信將疑。
「是啊。」她有些忸怩,「我怕……我哭瞎了眼,就再也看不見師父了。」
「真是孩子氣。」他溫柔地向她一笑,「所以你看見我後再哭,打算溺死我。」
「沒沒,可是我忍不住啊!」她懊惱地揉揉眼。
屈恆微笑看她,柔聲道︰「沒關系,你若哭壞了眼,我給你醫。」
嬋娟紅了臉,垂著眸子,不敢再抬頭。
喲,害羞的小丫頭又回來了?想起傍晚相見時她孩子般的嚎啕大哭,一股難言的滋味涌上心頭,「嬋娟?」
「嗯!」她的臉快埋進床褥里。
「今日……」他想了想時辰,改口道,「昨日傍晚,成堡主誤會時,你……」他輕輕地笑,「你好凶!」
「我……」她惱起來,「誰叫他打你!」
屈恆頓了頓,笑道︰「我還以為認錯了人。」她撲到他身上,像護雛的母雞,讓他嚇了好大一跳。
「我,我……」她抿了抿唇,臉上紅紅的,「我的武功雖然差,可是也要保護你,你受了傷,不能自救,那就由我來保護你,就算我死了,也不容別人傷師父分毫!」
屈恆又呆住,這可是那個一向羞怯又愛哭的小妹子?她的目光清亮而堅定,白淨的小臉掛著不容置疑的神情,是他的墜谷改變了她?還是,她原就有此性情,只是他不曾發覺。
而他,似乎也漸漸有些動搖。他一向受不得別人過多的熱情,天生的平和淡然令他與人群不親不疏地接觸,像不得已收的那兩個年紀比他還大的徒兒,他能躲就躲。而這個少女由剛開始一心一意地依靠變成今日的矢志保護他,讓他的心日益放不下起來。
究竟,是誰改變了誰,又是誰在牽掛著誰?
他有些不知所措地別開眼,「嬋娟,咳,快四更了,你該睡了。」
「啊,這麼晚了!」她驚跳起來,迅速吹熄蠟燭,「是我不好,我不好,讓你現在還不能睡!」
黑暗中,听她跌跌撞撞地模到門口的聲音,好像還不小心踫了頭,最後是輕輕的闔門聲。
屈恆忍俊不禁,將臉埋在枕中沉沉地笑起來。
第七章
雲是淡的,風是清的,天是朗的,花是艷的。
可是,成淮的臉上卻布滿了陰雲。
他陰沉沉地望著走進听荷水榭里的兩個人,臉上的肌肉繃得緊緊的。
師父?啐,騙鬼去吧!年紀輕輕的,甚至比他還要小蚌一兩歲,怎麼可能是嬋娟的師父?
那麼,他們是什麼關系?
明明水榭里的兩人並無親昵的舉動,不過言笑晏晏,但這已足以叫他掀起漫天妒火了。
他擰著眉,見嬋娟步出水榭似去倒茶,終于按捺不住,冷著臉走過去。
「成堡主。」屈恆見他走近,站起含笑施禮。
「不用客氣。」成淮冷淡回應。見他輕袍緩帶,舉止文雅,雖然年輕,卻自有一股泱泱風度。
「多謝成堡主相救嬋娟,且容留在下在此養傷。」感到對方掩不住的敵意,屈恆頗覺莫名其妙。
「小事而已,何必言謝。」成淮負起手,遠眺荷塘,此時蓮花尚未含苞,荷葉倒是碧油油一片接向天際。
屈恆不由沉思,他在這養病數天,主人並未探望,照理成家堡偌大商家,應廣結天下人,怎會如此失禮?不曉得是否自己不知何時曾得罪了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