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剛被人痛揍過一頓!
「紅娘,你有沒有事啊?」
听見崔鶯鶯慌亂不知所措的喚聲,她回過神,忙從溪中爬起,繡鞋踏在稀泥上,又趔趄兩下,好容易上了岸,隨手擰了擰濕淋淋的衣裙,偷瞄了一眼也正從溪流里站起的人,見他沖她們二人丑丑地一笑,不由上前一步,擋住如花般美貌的鶯鶯。
「紅娘,你干什麼擋著我?」崔鶯鶯不解地小聲道,目光越過她肩頭,不由驚呼出聲︰「啊,好可怕的臉!」
「噓!」她一扯崔鶯鶯衣袖,就算是事實,也不能這麼直白毫不遮掩哪!何況荒郊野外的,他若惱羞成怒起了歹心可如何是好?
「兩位姑娘莫怕,我的臉雖然丑了些,卻不是歹人。」他費力地趟著溪水,才走了兩步,腳下一滑,又跌坐進水里,濺起半人多高的水花。
「快走!」她立刻把握住時機,拉起崔鶯鶯轉身就跑。
「喂喂,等等……太過分了吧,就算不拉我一把,好歹道個謝再走啊!」男子坐在溪中大呼小叫,哀怨地一拍水面,不小心捉到一尾魚,同魚大眼瞪小眼地對峙了片刻,他霍地激靈向外一拋,「啊啊啊啊,好可怕的魚!」
莊嚴肅穆的千年古剎中,煙火裊裊,梵音陣陣。
雍容華貴的崔夫人手執香火,款款下拜,身後的崔鶯鶯也隨著拜倒,叩首祈願後,崔夫人在侍女的扶持下優雅起身,見女兒雖有些好奇卻又不失端莊矜持儀態地四處游看,不禁滿意地笑笑,「紅娘,我要听主持講解禪理,你陪著小姐在寺中轉轉罷。」
「是。」垂眉斂息的緋衣丫環乖巧地應聲。隨著崔鶯鶯襝衽為禮後,出了正堂大殿。
沿著齊整平實的方磚寺道,只見各處側殿廂閣古樸典雅,佛像端謹莊肅,讓人不由隱隱生出寧靜平和的心情,一時恍如遠離喧囂俗世萬丈紅塵。
遠遠的,前方迎面走過來一個粗衲的僧人,紅娘本要照舊行禮,卻見崔鶯鶯好奇的眸光也依舊又飄了過去,不由再次用手肘輕撞她,「小姐,別盯著人家看。」
「怎麼了?」崔鶯鶯不解地稍稍靠近她。
怎麼了!沒看那年輕和尚羞得一顆光頭都快紅了?紅娘無奈地嘆,心里卻也暗暗好笑,沒見過這麼怕羞的人,先前那幾個遇見的僧人也被小姐盯過,卻最多疑惑地看看自己是否穿錯了衣裳才被人那樣目不轉楮地盯看,再也就是偶爾會有剛剛剃度的小沙彌凡心未泯,看貌美的小姐看到呆掉。只是這個和尚嘛……啊,他干嗎倒著走?
兩人莫名其妙地看著那個頗俊俏的年輕和尚一邊倒退一邊紅著臉傻笑,距離她們兩三丈時,忽然一轉身極快地跑走,像是在逃命。
「他跑得比那天本要扶你卻自己摔在水里的人還快。」崔鶯鶯欽佩地望著一轉眼身影就消失的方向。從小被教養儀態規矩,向來只能笑不露齒,立不搖裙,擺出最端莊嫻雅的姿態,因為靜極,反倒羨慕動若月兌兔的人。
「別提那天的事了。」紅娘淡淡地道,那日回去後,老夫人以她私領小姐遠走為名降罰,害她足足跪了一刻鐘。
「紅娘,你別氣啦,我下次再也不敢拉著你亂跑了。」
看著崔鶯鶯央求愧疚的神情,她佯嗔︰「我哪敢生氣,只要小姐玩得開心就好!」
「紅娘!」崔鶯鶯急得快跺腳。
她一笑,拉著崔鶯鶯拐向一座側殿,穿過殿後長廊,就可轉回寺院正中的大雄寶殿了。
經過虛掩的殿門時,里面正響著緩慢清晰的聲音。
「傳統仕女圖最傳神之處乃是眉眼,歷代畫者創造了許多眉式眼式,提出‘紅妝黛眉’、‘修眉聯娟’及‘征神見貌,情發于目’等等之說,畫眉飾眼能使仕女形貌更為美且傳神,故唐明皇令畫工作‘十眉圖’,即遠山眉、八字眉、五岳眉、三峰眉、垂珠眉、卻月眉、分梢眉、涵煙眉、拂雲眉、倒暈眉。」
崔鶯鶯向來喜愛詩詞書畫,听得這幾句話,立即伏在門外細听。紅娘皺了皺眉,輕扯了下她的衣袖,見她只顧听門里說話,理也不理,不由無奈地再次嘆起氣來。
「遠山眉形細長而舒揚,色略淡,具有清秀開朗之感。據《西京雜記》載︰‘卓文君姣好眉式,如望遠山。’當時漢女子多仿效之……喏,就是這樣。」
崔鶯鶯從門縫里悄悄偷覷,只見一位年輕公子背轉了大半身,剛剛放下手中毛筆,再順便執起紙扇,啪地甩開,悠閑瀟灑地搖起扇子。她抿了抿櫻唇,將紅娘輕扯過來陪她一道偷瞧。
「而鳳眼形細長且波曲,含蓄蘊藉,具有隱媚柔情之神意,鳳眼點楮宜‘以遠取神’,使之含蓄隱露,取得秋波盈盈之效……」
「張公子,你在我臉上畫眉也就算了,怎麼還想點什麼鳳眼的?我是人,不是圖啊!」
「哦哦,抱歉,我一時忘了。」張公子收回快觸到小沙彌眼楮上的扇子,又專注地在自己臉上左比右比起來。
他轉過身,扇子正展開著半遮著臉,只露出一雙炯亮而有神的黑眸。
崔鶯鶯臉莫名地燒起來,瞥向紅娘一眼,卻見她有些怔怔的,發覺自己盯著她看後,馬上又板起臉瞪過來。
走就走嘛!她委屈地做了個唇形,怕驚動殿內的人,也不敢出聲,略有些沮喪地拖著步子,剛走出幾步,忽听得那殿內的小沙彌連聲慘叫著︰「不要再往我臉上畫了,我待會兒出去會被師父罵啊!」她再也忍不住,噗哧笑出聲來。
「是哪位在外頭?」
糟,被听到了!崔鶯鶯與紅娘均是一驚,立即疾步快行,繞到殿堂拐角處蔽住身形。
「奇怪,沒有人啊。」張公子推門而出,左右望了望,回過頭時,見小沙彌捂著一只被他畫過的眉正欲趁隙溜走,他伸扇一攔,頗有些嚴肅地道︰「對了,還有柳葉眉、杏眼、秀眼、俏眼、俊眼、英眼我還沒詳細試過,你眉目形狀不錯,不介意借我用用吧?」
小沙彌可憐兮兮地叫︰「我介意……」
張公子慢吞吞地又搖起紙扇,「那你欠我的五兩銀子現在就還好了,我比較喜歡身上揣著銀子,而不是欠條。」
「你說過可以不用現在還的。」小沙彌抖著手指氣憤地指控,「說話不算數,還趁機威脅逼迫,奸商!」
「沒錯,奸商。」張公子氣定神閑地道,「你沒听過無奸不商,無商不奸嗎?」
小沙彌張了張嘴,最後大聲哀叫︰「我不畫啊……」
殿堂拐角處的兩道嬌俏身形被叫聲嚇了一跳,對視半晌後,不由掩唇而笑。
日頭炎炎的,曬得她有些頭暈,一上午不停地奔走,肚里早已空蕩蕩的,甚至有點嘔惡想吐,腿也酸麻不已,仿佛又感受到當初拼了命不停地跑,直到逃出牢籠前的那種疲憊不堪的深刻滋味。
人說春日短則芳心動,看來果真不假,那日在側殿僅僅不過驚鴻一瞥,甚至連人家的臉都還沒完全看到,鶯鶯已經對那個張公子念念不忘了,後來幾天都一直在思量張公子所說的眉式眼式,只是對他在小沙彌臉上作畫有些迷惑不解,仕女圖就是仕女圖,怎能在人眉目上涂畫?細細琢磨了頗久,還是她心中靈光一現,猜是與女子眉黛脂粉有關,鶯鶯也喜笑稱是,然後就差她到山下的小市集上來買胭脂水粉了。真是,家中的脂粉多得用不完,何必再多此一舉!她不大明白小姐心中所想,但為人婢女,主子的話卻不可不從……呃,即使她有時比鶯鶯還多具那麼一點氣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