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書清低喘一記,從深沉無邊的夢境中醒來。
窗外鳥語花香,艷陽高照。
明夜,已經離開快三年了。
他側過身,慢慢坐起來,手臂扶住榻邊,露出白色絲衣的袖尾,不禁又怔愣起來。
明夜走後不久,他派人將絲甲送到邊關,身在戰場,怎能沒有絲甲護身?孰料僕人一臉驚嚇地原樣帶回來,說是明夜暴怒不止,還差點割了他的耳朵。
他當時一句話也說不出,只得再次穿上,從此再不離身。
一年後,他捺不住思念與擔憂,寫了一封短信寄去,之後不久收到一只木箱,里面滿滿的全是三寸來長的小紙條,每張紙條上只有四個字──
"我好想你"。
這直白摯樸的四個字令他默立良久,午夜夢回時終于忍不住潸然淚下。
如今,他已想通,並在今年端午時派人千里快馬送去一顆小巧玲瓏的骰子。
他的心意,明夜可知曉?
"南大人。"外間走進一個人來,三旬左右,白面微須。是同僚宋大人,他為人溫良重義,與南書清甚是投契。
"新編國史幾已完成,眼下只剩部份抄錄謄寫工作,看來咱們又要閑起來了。宋大人也準備近期回府嗎?"南書清微笑。
"是啊。"宋大人應了一聲,看向他,欲言又止。
"宋大人是否有什麼話?不妨直言。"注意到宋大人的神情,他不禁相詢。
宋大人遲疑片刻道︰"如今皇上龍體一日不如一日,朝野內外謠言四起,人心惶惶,這你是知道的。而如今盛傳,眾皇子為爭皇位,明爭暗斗,手段盡出,還牽涉進不少權重位高的朝廷重臣。"
南書清有些詫異,他向來不曾參與各個派系,對爭權奪利之事也不甚喜聞,宋大人一向知他甚深,極少談起此類事情,可今日卻……
宋大人嘆了口氣,又道︰"北定王爺手握兵權,各派均想拉攏他,但他卻不為所動,因此,幾派恐他日後生變,干脆聯手對付他,推他不動,就削減他部下勢力。"
南書清皺起眉︰"宋大人,你究竟想說何事?"
"我和你直說了吧。"宋大人一臉凝重,"你可知,北定王爺帶領的絕大部份出征將士五日前就已回京了。"
"什麼?"南書清又驚又喜。那明夜他……應該也回來了吧。
"但他們一入京城,就被冠上密謀造反之名,被拿下刑部大牢,听說你義弟也在其中……南大人?"宋大人擔憂地望著他。
南書清手撐桌面,驚得臉都白了。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待他好不容易想通後,以為已是撥雲見日之時,誰料卻傳來晴天霹靂!
"南大人,我打點了刑部的幾項關卡,可允你進去見令弟一面,但其他……可惜我無能為力!"宋大人撫慰地拍拍他的肩。
"多謝你,我……"
"不必言謝,你快去吧,相救之事,恐怕還要另想法子。"
南書清鄭重地躬身一禮,匆匆出了房門。
※※※
"大人,您進去瞧上一眼就得,話呢,也盡量少講,咱們是看人眼色的奴才,您心好,體諒體諒咱們,可別砸了咱們的飯碗。"獄卒在前頭領路,嘴里絮絮地念著。
"我明白,我只要看看他是否平安無恙,然後就走,絕不為難你。"南書清隨在其後,輕聲答道。
"那是最好。"獄卒打開牢門,"您請,我外邊等著去。"
南書清點點頭,邁進門去。牢里不甚昏暗,可清楚地看見一人腰縛鎖鏈,背對門口側臥在石床上。
那人听到響動,頭也不回地開口︰"牢頭大哥,我今天心情不好,不能陪你喝酒賭錢啦,你自個兒找別的樂子去吧。"
"明夜。"他輕輕喚。
那人驀地轉頭,呆凝半晌,忽然大叫一聲,撲過來緊緊抱住他的腰。
長思念的感覺呵!
他深深喟嘆,忍不住伸臂擁住懷中的人,那是長久以來,第一個渴望而心甘情願的擁抱。
良久,他禁不住申吟一聲︰"明夜,松手,我快喘不過氣來啦。"
"哦。"明夜松了松臂,卻仍是不願放手。
南書清無奈地拉開他的雙臂,溫柔地端詳他的面孔。
沒變!除去曬了一張小黑臉外,半點都沒變!
明夜忽然想起來︰"哪個多事的家伙告訴你我在這兒的?"
"你不願看見我嗎?"他柔聲道。
"不不,我是怕,怕你擔心!"明夜有些懊惱地拍了一下嘴巴,"真糟,我學了五天隔壁老柴的結巴話,結果真的有點結巴了。近墨者黑,近墨者黑!"
南書清輕笑起來,這小表還是那麼頑皮,好端端地去學結巴講話!
"你放心,我會想法子救你出去。"他心里卻毫無把握,該找誰相助?北定王爺雖與明夜家人有些淵源,但仍身處邊關,卻是鞭長莫及!
"啊?不用不用,我自己能溜出去……"
"不許你胡來,我還沒想和你一起被人通緝,亡命天涯!"南書清板起臉。
"什麼?"明夜還沒明了他話中之意,牢頭已經急急催促起來。
"大人,您快一點,小的還要吃飯哪!"
南書清應了一聲,轉身向外走,在門口一轉頭︰"你安分些等我消息,不準肆意行事!"
"喂、喂,等等……"明夜欲拉他回來,怎奈腰上鐵鏈不夠長,只得眼睜睜見牢門"銧"地關上。
"大人,方才宮里有人傳話來,說欲救令弟,可找朱公公去。"即出牢房大門,獄卒忽然笑得詭異而噯昧,"您,知道該怎麼辦了?"
※※※
大門"吱呀"一聲幽然開啟,映入一道修長的身影。他稍顯遲疑,緊握一下手中扇柄,而後緩緩踏入屋內。
朱秋琢斜靠在暖閣榻上,一手支在耳側,眯了眼細細打量︰
年輕的書生溫文儒雅,一襲雪白長衫縴塵不染,恍若塵中煢然孑立的一株清蓮。空曠的廳中,竟似乎因有了這麼一個人而幽幽綻出一抹光暈來。
正所謂是月復有詩書氣自華吧。他不禁贊嘆起來︰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南書清忐忑不安地望向榻上的俊美男子,看他雍容華貴,優雅微笑。年屆五旬的人,卻仿若三十多歲,真是奇了。
他斂斂心神,此刻前來,他已做了最壞打算。
"你躲了我七八年,今日總算自願前來。"朱秋琢慢慢坐起,招了招手,"你過來。"
南書清依言上前兩步。
朱秋琢不禁失笑,狹長而美麗的眸子閃著流光。
"怕什麼,你既來了,就該知道將有何事發生。"
南書清依舊無言,卻緩緩踏入暖閣。
"竟願來求向來鄙視的斷袖之人,你對他,可真是情深意重。"朱秋琢一動不動,俊美的臉上閃過一絲黯然,"你放心,他算是無辜受累。要救他,對我來說不難。你既肯成全我,我自會相救。"
"多謝你。"南書清躬身一禮。
"謝我?你是恨我瞧不起我吧,竟然趁機要挾。"他仍微笑,"但,那又如何,我傾慕你多年,現今才出手,已是手下留情,有關我的傳聞,你該听過。"
不錯,他是曾听過,並且還向明夜提及,朱秋琢對要得到之人,不會輕易放棄。他當日怕朱秋琢瞧上明夜,特意支開他,豈料朱秋琢始終只對自己有心。
"我……已非當時的稚真少年,你為何仍是執著不舍?"南書清有些迷惑,他不明白,為何這個外表年輕,實際已可算是老人的男子會迷戀少年人,也不明白這種迷戀是不是也算感情的一種,因為朱秋琢對他的疑纏明顯就不是僅僅以性好漁色或由于得不到才不肯罷休可以解釋得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