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子夜歌》的曲調還在琵琶聲里嘆息,很旖旎,充滿懷念和思慕。聖香縱身上屋頂,坐在那里看花園。
秋日溫暖的陽光下,花園里寂靜繁華,鮮花一朵又一朵,盛放著夏日最後的氣息。
他看了花園很久,琵琶聲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懷抱琵琶的老女婢走向洗衣房,她有一頭白發。
她在懷念誰?思慕什麼?當年南漢國破的時候,她也許正當徐娘未老,也許,有過許多故事,也有過許多風流。
但南漢國破,劉銥稱降于太祖,也已經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
南漢、北漢、燕王、先皇、爹、娘、上玄、屈指良、百姓、兵馬、皇帝、公主……聖香的呼吸隨著思緒急促了起來,他的眼楮定定地睜得很大,看著花園里馥郁開放的鮮花,臉色在片刻間變得蒼白,右手握住胸口的衣襟,慢慢地握緊。
人生愁恨何能免?銷魂獨我情何限……「你不舒服?」身後傳來柔聲詢問,一只手輕輕搭在他肩上,聖香全身一震,本能地往側一閃,他避開了那一搭。
轉過身來,面前是青衣的劉妓,聖香看了她一眼,有一剎那毫無表情,然後一笑。
他無聲地笑了一下,就那麼一下。
那之後的片刻氣氛奇異,空氣中仿佛彌漫著許多無言的東西,就著那琵琶未散的魂魄,這屋頂似乎突然月兌離了真實的夏末秋初,在那片刻之間渾然成了另一個全然不同的世界。
他的臉色仍然很蒼白,卻不讓人觸模,那一笑,便笑得能和你有十萬八千里那麼遠。劉妓的口齒一動想說什麼,聖香突然對著她吐吐舌頭,拉開臉皮做了個大鬼臉,掠身而過在她頭頂上拍了一下,從屋頂上躍下,拔了根狗尾草,笑眯眯地闖入上玄的房間去了。
看著他掠下拔草而去的身影,劉妓白皙的臉上漸漸泛起一片紅暈,伸指撫臉,她還沒說什麼,身後掠上兩個人影,一個蒼老的聲音沉聲說︰「好身法!」
劉妓定了定神,點頭微笑,「不愧是和‘天眼’、‘白發’稱兄道弟的人。」
她身後的灰衣老嫗卻說︰「公主小心,听從京城傳回的消息,此人狡猾多智,行事不合常理,公主年幼,務必小心提防此人。」
劉妓點了點頭,眸色很清,神色有點郁郁,卻說︰「方才我見他臉色蒼白,看來傳聞這位丞相公子身懷宿疾倒是不假,這幾日咱們在茶水中下的蒲琺已經開始生效了。」
在她身後說話的老翁蒲世東說︰「無論身懷何等宿疾,服下蒲琺三日之內定會發作,京城傳來消息說大宋皇上對此人頗為寵愛,如果我們能拿下此人,對公主復國無疑有利。」
老嫗蘇青娥臉色並不輕松,拄著拐杖緩緩地說︰「姜臣明已經遣使到達,又想和咱們談婚事。上天有眼讓這四個人跌入暗河自行送上門來,如不能好好利用,豈非辜負了蒼天一番美意?」
劉妓輕輕嘆了口氣,「蘇婆婆說的是。」
聖香拔了根草闖入上玄的房間,上玄正負手抬頭看著屋梁,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突然間人影一晃,聖香已在他眼前,笑眯眯地拿狗尾草去插他的鼻子。
上玄一把奪過他手里的東西,「 」的一聲甩袖丟在地上,「你有完沒完?」
聖香跟著他抬頭看屋梁,當沒有看見他盛怒的表情,無辜地指著屋梁,「有什麼好看的?」
上玄「哼」了一聲,不去理他,心里對聖香種種慍怒未消。但他這兩年滄桑歷盡,無論多少抑郁憤恨他全都壓在心底,如今被迫和聖香一同歷難,他更不願多話。
那屋梁上刻著山水紋路,十分婉轉精細,線條流暢。聖香抬頭看的時候心里突然泛起一個念頭,上玄也依然皺眉看著那屋梁,良久之後兩人面面相覷,彼此之間做作怪異的氣氛陡然淡了。上玄緊皺的眉頭放松了一點,突然冷笑,「我說這地方不可能沒有出口!」
那屋梁的山水紋路刻的便是整個山谷的山水,但山水圖上清楚刻的幾條河水在山莊里卻沒有看見。此地身處極南潮濕之地,河流眾多︰溶洞奇峰多不勝數,要在群山之中挖掘隧道通向外面,需要大批人力,但如果本有地底暗河,經由暗河出入,卻既隱秘也不花力氣。聖香和上玄都是從暗河跌下來的,自是再清楚不過︰如果山水圖所畫無差,這山莊里的暗河必是出口。
「是誰在這些木頭上刻上這麼無聊的花紋……」聖香喃喃地念,心里卻很清楚︰大概是建造山莊的工匠被迫老死于此,山谷久住,地形早已熟悉,又復長日無聊,建造樓閣極盡繁復精巧,順手把看慣熟悉的山莊地圖給刻上去當圖畫了。他一句話說了一半,突然嘆了口氣,轉了話題︰「很快就可以出去了……」
上玄不答。
「配天怎麼樣了?」
「她走了。」
聖香深深吸了口氣,然後長長地吐了出來,「你後悔嗎?」
上玄「嘿」了一聲,「該後悔的人不是我。」
聖香看著他,那眼神很奇異,上玄沒見過他用這種眼神看人,只听聖香慢慢地說︰「我不相信——你不後悔——」
這句話說出來讓上玄愕然,卻仿佛舒解了他心里郁結的一些什麼,听起來像被呵護溫暖了一下。上玄立刻冷笑了一聲,「不管怎麼樣,我們都回不去了,不管是我,還是他。」
上玄嘴里的「他」自然是容隱。聖香似乎是無可奈何地淡淡笑了笑,「他說——你可以恨他,甚至你可以去宮里上奏他詐死,他不妨欺君,你不可造反。」沒等上玄說什麼,聖香很快補了一句,「我想……如果你可以不反,他寧願……抵命。」
上玄在听,只听聖香頓了一頓又說下去︰「你該知道容容那種人,如果你想要的只是報仇,他會抵命一—不會等你用無辜百姓的血去換他的血。」上玄口齒一動要說什麼,聖香立刻搶話,「如果你想要的不只是報仇,如果你真的變成姜臣明還是其他什麼人復國的棋子——」聖香的眼神變得更加奇異,閃爍著浩瀚深邃的光,語氣很平靜,說的也很簡短,「他會殺了你。」
上玄剛才想說什麼,現在卻沉默了。聖香在他屋里找了張椅子坐了下來,也用方才那種奇異的眼神望著地面,沒再說什麼。
足足過了一頓飯時間,上玄突然問︰「這幾年,你們……好嗎?」
他問得很艱澀,聖香笑了,雙手托腮笑顏燦爛地看著他,「則寧和還齡回來了,容容詐死娶了姑射,岐陽把神歆帶到他那邊去了,通微娶了個女妖怪,聿修——啊!」他突然大叫起來,抓住上玄的手搖晃,「你死也想不到,聿修啊,那個我以為他連女人是什麼都不知道的木頭,娶了百桃堂的老、板、娘!他現在是百桃堂那個開封第一大妓院的大老板,哈哈哈哈……」
上玄真是大吃一驚,忍不住笑了一下。聖香看見他嘴角一動,立刻打蛇隨棍上,笑眯眯地說︰「六音終于追到皇眷,听說最近美得不得了,自稱‘天下第一美人’。不過本少爺有項本事絕對不輸給他,你知道是什麼嗎?」
上玄月兌口而出︰「什麼?」月兌口之後立刻後悔,但聖香已經笑吟吟、無比神氣得意地「啪」的一聲打開折扇,「本少爺是‘天下第一媒人’,童叟無欺,天下第一!」
上玄終于忍不住笑了出來,聖香打開折扇笑眯眯地扇著扇著。一陣涼風微微拂過,上玄才驚覺自己已經多年沒有這樣笑過了。笑容突然滯住,聖香用心良苦,他豈能不明白?「皇上是你殺父仇人,你不恨他?」他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