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陵宴扣弦的手不易察覺地微微一顫。「你一直都很聰明,從你煽動玉崔嵬反叛開始,我就知道你很懂得如何看破人心。」他柔聲說,「只不過難道你還想說動我反叛我自己嗎?」
聖香些吐舌頭,「我很想,但是如果本少爺連李陵宴都能說動,那簡直可以直接擺個攤子,上街專門給人說情去了,保管生意興隆,上面還掛個招牌‘說動李陵宴後悔自殺的金口玉牙’。」他邊說邊比畫,表情逼真得像他真的開了個攤鋪一樣。
李陵宴笑了,「你很有趣。」他說到「趣」這個字的時候手指一松,一支長箭滿弦射出,「 」的一聲輕響,自下疾射聖香的後背。
聖香真是全身一點力氣也沒有了,眼睜睜地看著箭來,「救命——」他除了大叫救命之外,似乎也沒有其他辦法。
「啪」的一聲,一只白生生的手臨空而來,抓住了這支要命的箭,一個人嘆了口氣,「你為什麼不閃?」
李陵宴露出微笑,「你畢竟是關心他的。」他收弓、攬箭、徐徐而立。
來人一身簑衣,頭上還戴著樹枝編就的草圈,看起來就像個野人。但看那簑衣野草下露出的晶瑩漂亮的肌膚,還有那胸口墜淚一般的珍珠墜子,此人容貌依然殘懶艷麗,正是玉崔嵬。
他仿佛在旁邊已經看了很久了。
直到聖香真的勢危,他才不得不出來。
「我這里好痛,痛得我全身都沒力氣了。」聖香苦著臉舉起他重傷的左手,「我快要死了。」
李陵宴歪著頭看他的左手,「但是它已經不流血了。」
「呃?」聖香自以為重傷,眼楮睜開一條縫偷看左手,那手上傷勢雖然嚴重,卻已經收口結疤,根本不流血了,「啊?好了?我還以為要流血流到死,可是還是很痛,痛痛痛痛。」他握著左手嗷嗷叫,「我快要痛死了。」
「那一點小傷不會死的。」玉崔嵬站在聖香身邊,柔聲說,「若不是為了你,李陵宴就是在我面前殺一千一萬個人,我也不會在乎的。」他話里的柔情讓聖香頭皮一炸,想也沒想地像趕蒼蠅一樣揮手,「去去去,本少爺不要你這種好心,我還怕被你身後那些仰慕你的男男女女分尸。」
玉崔嵬笑了,回頭看著李陵宴,他也並沒有什麼憤怒的殺氣,只柔聲說︰「好久不見了,最近還好嗎?」听他這話,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是多年不見的好友;那話里的深情和對聖香說的一模一樣,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在對舊情人說話。
李陵宴的袖袍在風里飄拂,「不太好,但也不太壞。」
「壞得想要我殺你嗎?」玉崔嵬笑得盈盈脈脈,「陵宴你什麼都好,就是心太軟了。像你這樣的人也能成為梟雄,真的是很奇怪的事。上山以來我有六次機會可以殺你,都沒有動手,你知道為什麼嗎?」
李陵宴嘆息︰「我居然有六次機會讓你動手,為什麼?」
「因為我發現你很喜歡死。」玉崔嵬柔聲說,「我何必讓你死得那麼如意、那麼舒服?那樣我不會開心的。」他一字一字地說︰「我要在這大明山看著你自己死,就算有別人要殺你,我也會救你的。」
「沒錯沒錯。」聖香在旁邊拍手笑,「我也是這麼覺得,小宴很喜歡死。」他笑吟吟地看著李陵宴,「有人曾經對我說,如果想要死的時候,大家都不會傷心,一個好辦法就是讓自己成為壞人。小宴啊小宴,你是一個很會騙人的男人,但是騙不過我們。」
玉崔嵬柔聲細語︰「你只不過是個很大手筆的、很會騙人的男人而已。」他下面加了一句,「我喜歡。」
李陵宴看了聖香一陣,又看了玉崔嵬一陣,「是嗎?」他很狡猾地抵賴,「我不知道。」他柔聲說,「我說過我只是拼命保護肉骨頭的狗而已……」
「小宴啊。」聖香給人起別名的惡劣習慣沒改,只听他說,「你想代替他們承擔所有的罪過然後死。想報仇的人是你嗎?想稱霸江湖的人是你嗎?要挖人心的人是你嗎?甚至小畢死了,真正想要報仇的人是你嗎?因為你知道你會很痛苦地死,所以你……縱容他們的、你替他們殺人、你替他們稱霸江湖、你替他們挖心、你甚至還想替你妹子殺我給畢秋寒報仇!」他慢慢呵出一口長氣,「小宴啊,因為很短暫,所以你縱容。借此成為一個壞人,然後沒有牽掛也沒有遺憾更沒有人傷心地去死——你是一個好人,做的卻是大壞蛋的事。」
李陵宴默然,過了一會兒笑了笑。「聖香果然很懂人心……不過大壞蛋就是大壞蛋。」他柔聲說,很親切很和氣地說,「你可以同情我。」
「我一直都很同情你。」聖香眼中炯炯閃爍著琉璃般的光彩,「如果你所愛的人的簡單些、平凡些,或許你就是個人人稱道的聖人。」
「這世上的事沒有什麼可以在發生以後說‘可惜’。」李陵宴微笑,「你不一定懂……人在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死的時候,總會做出一些奇怪的事來。」
「我懂的。」聖香凝視著他,「而且……我的很多朋友都是懂的。在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死的時候……我有一個朋友,他愛著這世上最清雅的女人,當他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死的時候,他選擇了為朝廷勞悴而死。我並不覺得他很偉大,只是人在將死的時候,做的都是自己認為最重要、最想要完成的事……當進行選擇的時候,無疑是最痛苦的時候。我也——選擇過——」他看著李陵宴,「我上大明山並不是為了殺你或是抓你,只是希望你也知道,這世上並不只有你一個人……我是——能夠了解的。」
「我也能夠了解。」玉崔嵬一邊含笑,「陵宴和我都很自私,只關心自己的心情。」
聖香笑彎眉,「如果小宴重視的人也那麼關心百姓的話,他一樣也會很關心的。」他惋惜地嘆了口氣,「所以我說我很同情小宴。」
「那又怎麼樣呢?」李陵宴微笑,「大壞蛋就是大壞蛋。」
「曾經有人對我說過一句話。」聖香慢慢地說,「我一直都很想告訴你……因為我覺得我們是相同的人……」
「他說什麼?」李陵宴有趣地眨眨眼。
「他說——不要為別人——而決定了自己一生的事。」聖香低聲說。
李陵宴的身子又不易察覺地微微一顫。
「人可以不為死人活著,卻免不了要為活人活著。」聖香慢慢地說,「這是誰也逃不了的桎梏。可是……不要以為一廂情願縱容別人,為別人辛苦,為別人好,就是會讓人獲得幸福的手段。人和人之間並不是因為索取和付出而糾纏不清……人和人之所以喜歡在一起……是因為在一起會歡喜會快樂……會愛著人和被人愛著……如果你不歡喜不快樂,如果你只有付出而沒有獲得,如果你為別人吃了太多苦……」他慢慢地抬起頭看著李陵宴,「那麼你們在一起就是不幸福的。幸福快樂是一種大家的東西,只有你一個人付出、只有你一個人不快樂,你說他們會快樂嗎?你為李家人付出了那麼多,殺了那麼多的人,你們……快樂了嗎?」
「你很會說話。」李陵宴微笑。
聖香也微微一笑,「你的臉色好白。」說著他繼續往下說︰「我只是想問你能不能做回你自己……人的壽命有長有短,要真正死而無憾、不去害怕它——只有在你活著的時候能坦然能無憾,就像小畢一樣。他雖然突然死去了,可是我相信他死得並不悲傷。他這一輩子都遵從自己的心,做的都是他想做的事,他是一個真正的君子。能死得坦然,並不需要人人恨你……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