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鈞天舞 第4頁

作者︰藤萍

還齡知道他吃驚,輕輕地解釋道︰「我——本不是容家的丫頭,四年之前,我身受重傷,倒在容府的門外,是小姐救了我,但是還齡受的傷實在太重,昏迷月余。醒來之後,忘記了自己是誰,不會說話,不會走路,幾乎什麼都不會,是小姐慢慢教我穿衣吃飯,教我說話,給我起了名字叫做‘還齡’,希望我有一天可以找回自己是誰。所以——到現在我還不識得字,可能我曾經識得,不過忘記了。」她嘆了口氣,「我真的很感激小姐和容少爺,沒有他們,還齡早已是白骨一堆。上玄少爺對容少爺有好大的偏見,我很難過,其實,上玄少爺和容少爺都是好人。」她頓了一頓,加了一句,「則寧少爺,你也是好人。」

則寧目中的驚訝之色退去,但現在出了一個大問題——則寧不會說話,還齡不識得字,怎麼溝通?總不能讓還齡瞪著則寧的眼楮,直直瞪出他想說什麼,然後回答?她可沒有這樣的本事,則寧的眼楮就算再漂亮,畢竟也不是嘴巴,不可能什麼都表達出來的。

還齡說完之後,立刻意識到問題的存在,不禁好生抱歉,「則寧少爺,都是我不好,你別介意。」她本就有些不敢直視則寧的眼楮,現在就更加不敢。她簡直像一個專職的火針,專門挑則寧的痛處——只要有她在,則寧必然時時刻刻記得他是個不會說話的啞巴!因為他和別人這一點不同,所以他和多數不識得字的人無法溝通!

則寧像是並沒有怎麼震動,還齡從他的呼吸之中听得出來,他很安靜。

抬起頭來,還齡竟然看見則寧淡淡一笑。在燕王府里那麼久,她沒有看見則寧笑過,現在他居然笑了?有什麼好笑的?笑她不識字?還齡皺起眉頭,「則寧少爺,還齡不識得字是還齡不好,不過,請你不要笑話好不好?多數——」她頓了一下,輕輕一嘆,「多數窮苦的老百姓都是不識得字的,這並沒有什麼好笑的。」

則寧搖頭,往一邊的花園走去。

還齡只好跟在他後面,則寧果然是不講規矩的,換了是容少爺,他絕對不可能做出這樣的事情來。

花園里一派寂靜,青草蔥蔥,花樹成林,秦王府少有奴僕,花園並不像燕王府那樣收拾得干干淨淨,落葉滿地。

則寧從地上拾起一個蝸牛,放在手心里,遞給還齡看。

空氣很潮濕,那蝸牛帶著泥土,濕潤地探出頭來,在則寧的手心里張望,一個小小的蝸牛。

則寧的手心很白皙,攤開了手,手指修長,映著褐色的蝸牛,有種奇異的感覺。

還齡看著蝸牛,不解地抬起頭看則寧,「蝸牛——是給我的嗎?」她抬起頭,看見則寧依舊明利的眼楮,他此時看起來不像個掌管都城安危的大人物,而是個平靜的孩子。

則寧點頭,托起蝸牛,比了比自己。

還齡疑惑地看著他,在這四下無人花草蔥蔥的地方,面對著奇異的則寧,她已經忘了她是個身份低下的丫頭,而只想弄清楚則寧想表達什麼,「蝸牛——蝸牛——你——」她自言自語,突然想通了,「你是在說,‘我’這個字嗎?」

則寧點頭,笑了。

還齡猜出謎題,竟然覺得比在容府做事做得最好時受到稱贊還要開心,看見則寧笑了,她也不知不覺笑了起來,「你在說‘我’,我明白了,你說啊,還有呢?」她圍著則寧跳了兩圈,興奮地笑道︰「你快說,你想說什麼?」她忘記了則寧是個「少爺」,明白了則寧帶她到花園里的意思,她只是迫切地想了解則寧在想些什麼?想說些什麼?明白了則寧在說「我」,她無比的興奮。

則寧看見她興奮,索性找了一棵花樹坐了下來,拿一根樹枝,在地上劃了一個「字」,然後在上面打了一個叉。

還齡陪他坐了下來,歪著頭問,「這是一個字嗎?」

則寧點頭,眼神很安詳,似乎看見還齡很興奮,他也有淡淡的愉悅。

「打了一個叉,是在說,不識字嗎?」還齡繼續問,眼神亮亮地看著則寧,「你,不識字,你是在說,在你不識字的時候,是不是?」她繼續猜,「在你不識字的時候,你是這樣和人說話的?」

則寧淡淡一笑,點頭。

還齡笑了起來,「哈哈,要懂你的意思真不容易,你和誰說話?他也不識字嗎?你小時候?你和你的伙伴?」她開始亂猜,「一個漂亮的小女孩子嗎?容少爺和小姐就是從小一起玩到大的,不過,他們是兄妹,你沒有妹妹嗎?」她說到這里才意識到她已經不知道說了幾個「你」了,不禁有些惶恐,「則寧少爺,我——」

則寧搖了搖頭,從身邊的雜草里拔了一片葉子在手里把玩,過了良久,他做了一個懷抱嬰兒的動作。

那動作做得很溫馨、很溫柔,非常具有母性的慈愛與眷戀,在他做出這樣的動作的時候,他整個人似會發光。

還齡漸漸靜了下來,輕聲地道︰「你和——你娘?」她看見了則寧眼中的溫柔之色,那溫柔很遙遠,像寄托在很遠很遠的雲端,悠遠,卻也是寂寞。

「你娘——夫人她——好嗎?」還齡輕輕地問,有些不忍打破他的寂靜,但她又不忍看他的寂寞,他本已是太安靜的人,再寂靜下去,她會覺得他會被寂靜封成了冰,打上了鎖,永遠都出不來。

則寧低頭看地上的雜草,良久,突然站了起來,往花園另一邊走去。

「則寧少爺——」還齡不知道他為什麼要站起來,怔了一怔,追了過去。

只見則寧坐在花園一角一處土丘的旁邊,慢慢地把剛才拔起的一片雜草的葉插在土丘上,他插得很專注,也很祥和。

那是個——墳墓?是個墳墓嗎?還齡倒抽一口冷氣,「你是說,里面的——是你的——母親?」她又忘記了她應該叫「少爺」,退了一步,她突然明白,剛才他說在和人說話,難道,他指的就是和這座墳墓說話?他不識字的時候,必然是他小時候,他小的時候,就坐在這里和這個「不會說話」的「人」說話嗎?這——這——

她還沒有從混亂的思緒中清醒過來,則寧就點了點頭。這里面就是他的母親。

「你騙我!」還齡不想去體悟一個還不識字的小孩子在這里和一座墳墓「說話」時是什麼心情,更不想知道當這個孩子還不會說話,永遠都不會說話時,他又是什麼心情?她只是突然覺得這太殘酷太不可思議,太想讓人哭,而她不想哭,「你騙我!你是未來的王爺!你娘,是誥命一品的夫人!她怎麼可能葬在這里?秦王爺怎麼可以允許她葬在花園里?你騙人!」他一定在騙人,不可能,他是如此高貴的王爺,如果他也是會悲哀的,那麼,天下所有的老百姓豈不是都要淒哀致死?

則寧搖頭,輕輕地,做了一個洗衣的動作,再輕輕地,做了一個上吊自刎的動作。他依舊是一雙清澈明利的眼,無限安靜地,做出了兩個代表著一段絕望之緣的動作,那動作穩定而準確,絲毫感覺不到做動作的人心中的情感波動。

他娘,是秦王府里的洗衣婢,秦王爺臨幸了她,生下了則寧。而不知道為什麼,也許是因為則寧不會說話,也許是因為其他什麼原因,她早早結束了自己,留下一個不會說話的孩子。故事的開頭和結束都已經無從得知,還齡能夠得知的是,這樣的結束,最殘酷的對待,是留給則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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