則寧坐在那小小土丘的旁邊,淡淡看著墳上剛剛插上的青草,竟然有一種近似幸福的微笑,從眉梢,一直浸潤到了唇邊。
還齡並沒有坐下來,她怔怔站著,看著則寧,心已經完全混亂再也清醒不回來。從此之後,她清楚,看見則寧,她就會想起他為孤墳插上青草的樣子,想起他遞給她一只蝸牛,想起他听見她領悟出那是「我」的時候那一剎那的笑意,想起他這種近似幸福的微笑。他並不是想刻意表現什麼淒苦,他只是單純想證明,她和他還是可以溝通的,一個不識字的人和一個不會說話的人是可以溝通的,就像他和他娘一樣,如此——而已。
她突然明白為什麼他從不對下人要求什麼規矩,原來,他娘,一樣也是個卑微的女人。
這就是秦王府名震朝宇的則寧嗎?她慢慢俯,用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心情,輕輕地道︰「少爺,我們——應該回去了。老是坐在地上,會著涼的。」她可以感覺到,在對則寧說話的時候,心中有一種額外的溫柔——而這種溫柔,在她伺候別人的時候,是不曾有過的。
第3章
一等丫鬟
之後,她就成了伺候則寧的貼身丫鬟。上玄的顧慮固然是她安分守己待在秦王府的原因,更重要的是,她想照顧則寧。她從來沒有如此迫切地想照顧一個人,希望他可以快樂,希望他不愁衣食,不為小事煩惱,希望他健康,事事順心。她比在哪個少爺那里都賣力地做事,不為什麼,真的不為什麼,她沒有奢求,她所要的,只是則寧平安,健康,在家里順心如意,她能做到的就是這些,她會盡全力做到的。
還有,她要識字,她不能再依靠一只蝸牛一片葉子來了解則寧的想法,她要識字。
——***——
「少爺,茶。」還齡小心地端了一杯參茶過來,「廚房里剛剛熱的,少爺小心燙。」她把參茶放在則寧伸手可及的桌面上,往茶盅蓋上墊了一塊小小的錦布,以防燙傷。
則寧本在查閱禁軍名冊,抬眼一看,不禁微微一笑。那錦布是雙層夾棉的,雙面都繡了花,向上的一面,繡的是一朵白蓮和「平安」二字。墊上這樣精巧的小東西,那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燙傷了,還齡的心思很細膩,但是,難道她不知道他的武功,已經到了寒暑不侵的地步,這區區一杯熱茶,如何能夠傷得了他?則寧低下頭繼續看名冊,右手很自然地墊上錦布,揭開茶盅蓋,淺淺地呷了一口。
還齡看他喝茶,心中有一種平安祥和的感覺。看他專心看書,她靜靜地退下,盡量不要打攪了他。
她出去,帶上了門。則寧緩緩把目光從名冊上移開,專注地看著她出去的方向,然後拿起那塊小小的錦布,看了一眼。那蓮花繡得很精致,只是那「平安」二字就寫得歪歪扭扭,有些引人發笑。她在識字?翻過另一面,上面繡的是一只鴛鴦,還有「吉祥」二字。
一只鴛鴦?從古鴛鴦都是成雙的,何曾見過一只獨處的鴛鴦?
——***——
日子就這樣過。她全心全意地照顧他的起居飲食,衣裳冷暖。則寧的體溫偏低,還齡就盡量幫他把所有單層的朝衣都夾上了薄棉;則寧不喜歡花,喜歡青草,還齡就盡量讓他的耀瀾閣開窗就可以看見青草碧樹。他有時會在他母親的土墳邊坐一會兒,她就幫他往墳上種青草——她不知道他為什麼喜歡母親的墳上長滿青草,但她不會問,她就是忙忙碌碌幫他種,而他就靜靜地坐在一邊看她忙碌。
那土墳也很奇怪,無論種上多少青草,都無法成活,永遠都是光禿禿的樣子。還齡也就養成一種習慣,每當沒事的時候,來土丘旁邊坐坐,往上面一顆一顆地種青草,一邊默默地想心事。她不會再感覺到這孤墳淒清可怕,而漸漸可以感覺到那種母親的味道,漸漸地理解,為什麼,則寧會喜歡這里。
她在識字,漸漸地,識了很多字。每當她認出一個字,會寫一個字的時候,她會很興奮地拿給則寧看,則寧就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每當看見則寧笑的時候,他不知道她其實開心他笑多過于開心她又識了一個字。
一天又一天,一天又一天細微的點點滴滴,她會越來越牽掛則寧的一舉一動,越來越重視則寧的喜怒哀樂,越來越容易為他的心情牽動,越來越多了心事——直到她不得不承認——她愛上了則寧少爺。
她愛上了則寧少爺。還齡默默地為則寧的娘的孤墳種青草,昨天種的已經枯萎,她小心地清理掉,種上新的。她愛上了則寧少爺,怎麼辦?夫人,你告訴還齡,怎麼辦?
土墳寂寂無聲,她就一顆一顆種著青草,像種著自己的心情,種著自己的痴心妄想,然後笑顏燦爛,面對則寧。
——***——
「少爺,還齡已經幫少爺改了所有的衣服,為什麼少爺的手還是這麼涼?」還齡為則寧解下朝衣,則寧剛剛上朝回來。她有些煩惱地道︰「我要怎麼做,少爺才會暖和一點?」則寧的手永遠都是冷的,從她進秦王府到現在,沒有變過。
則寧換上便裝,拿起紙筆,寫道︰「我不冷。」
還齡嘆氣,「少爺,你只是習慣了冷,不是不冷。還齡的手就不會這樣的冷,一年四季,就算是冬天,還齡的手也是溫熱的。」她幫則寧折起朝衣,放到一邊去,「還齡還是叫廚房準備一點姜湯——」
她還沒說完,則寧沒有听她的話,而是伸出手指,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指修長白皙,卻很冰冷。
她的手指縴柔,有些細小的繭子,卻很溫暖。
五指相交,她的手突然灼熱起來,更顯得則寧的手指分外的冰涼。
則寧像是感受到了差別,訝異地看了她一眼。他顯然不知道別人的手是這樣溫熱,有些吃驚,看了她一眼,卻看見她雙頰紅暈,眼楮里流動著一種說不出的光,是羞,和喜。
一種小女人的光彩,卻光彩得很奪目。
心中有什麼東西在這一霎那受到震動,或者早已存在的東西在這一霎那受到召喚,則寧握緊了她的手。
他這一握緊,讓還齡從亦喜亦羞的震驚和昏亂中驚醒過來,一把奪開了手,她的心跳得好快,驚懼地道︰「少爺——」她滿面都是惶恐之色,「還齡去給少爺準備姜湯。」她飛快地說完,飛快地從則寧的屋子里退了出去。她走得這樣快,近乎是「落荒而逃」了。
則寧看著她逃走,臉上不自覺地微微一笑。從什麼時候起,這個貌不驚人的丫頭,已經這樣深地侵入他的生活,侵入他的一切?從來——沒有人關心他的手是冷的還是熱的,他自己也從來不知道原來他自己是這樣的和正常人不同——
「少爺,你只是習慣了冷,不是不冷。」她是這樣說。他卻從來不知道,自己原來一直是冷的,也不知道,別人的手竟然會是溫熱的。
溫暖——會是什麼感覺?
像還齡一樣嗎?就像他看著她忙忙碌碌,識字繡花,打掃整理,包括在娘的孤墳上種青草時,那樣的感覺?平淡,而又祥和?有一種從心底深處泛上的——溫柔的感覺——他曾經遺忘了很久很久的——溫柔的感覺。
——***——*
「少爺,這是‘天下’兩個字嗎?」還齡看見則寧在看一紙文卷,一邊為則寧磨墨,一邊探過去看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