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容玉帛看見她淚珠瑩然,也不知哪一句傷了她,「不必你趕,我馬上會走!要銀子,有本事來宛容家拿!」他拂袖便去,一輩子沒和人吵過架,雖然是三言兩語,卻傷了人也傷了己,他從來沒像現在這樣討厭自己,討厭鐘無射,討厭一切的一切!
鐘無射看著他離開,終于忍不住大笑起來,她一邊笑,一邊眼淚便往下掉,「鐘無射啊鐘無射,你費心機救了他,他又何嘗看得起你這個妖媚女子?哈……」她摔下頭上的珠釵,一腳踏碎上頭的珍珠;拆下腕上的金環,用力將它扭曲,金絲勒人她手指的肌膚之中,她渾然不覺。只有這樣的傷害自己,才能磨合她心中深沉的痛苦。曾是一對愛侶,如今落得相互謾罵離去,究竟是誰的錯?誰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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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明明很喜歡他的,何必趕他走?」岑夫子不以為然。
「我喜歡趕他走,又關你什麼事?」鐘無射木無表情,冷冷地道。
「我人老,眼楮還沒花,你只不過怕他留在這里危險罷了,何必如此?你可以對他明說嘛!你看你這丫頭現在成什麼樣子?」岑夫子搖頭。
鐘無射珠釵棄去,披頭散發,她一輩子沒有這樣狼狽過,「我高興,你管得著?」鐘無射冷冷地道。
岑夫子又搖搖頭,不知道該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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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容玉帛一怒而去,走了很遠,才發現他既不知道可以去哪里,也不知道有哪里可以去。他依舊不記得許多事,雖然口口聲聲稱宛容家,但那只是為了氣鐘無射,卻並不是他真的認了這個家。
不遠處是一家小酒坊,他無端端地想喝酒,順手一模自己的衣袋。他本是沒有銀子的,否則鐘無射不會咬定了這一點,把他趕了出來,但衣袋中卻有一小包東西。
他拿了出來,心情很是復雜,慢慢地看。
那是個纏絲的香囊,一面繡著金線為邊的白木蘭,白線為底,金邊的白花,既素雅,又有一種雍容富貴之氣。另一面細細繡著一首七律,是李商隱的《無題》︰「來是空言去絕蹤,月斜樓上五更鐘。夢為遠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蠟照半籠金翡翠,麝燻微度繡芙蓉。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本是一首委婉淒涼的情詩,繡在這女子飾物之上,更顯了主人對這段情緣的悲觀之意,沒有奢望團圓,只有分離,只有別離!
袋中有一小錠銀子和兩小錠金子,還有一張薄薄的紙。宛容玉帛突然有一種不安,幾乎不敢攤開那張紙,但終還是一分一寸地攤開來看。
那是一張畫,畫的是古妝窈窕,折梅帶笑的鐘無射。她笑得眼波嫣然,整個人都會發光似的。畫是眉筆所畫,筆劃寥寥,卻傳神之極,更別有一分柔情躍然紙上。只消看一眼,宛容玉帛便知道是自己所畫,紙下有幾行字︰「宛容書繡坊在離洲城外古梅林七里,租車可達。」之下幾個大字「還君明珠」。筆意淋灕,看起來,像淚在流。
三錠金銀莫約值二十多兩銀子,已是一筆不小的財富,足足可讓貧寒之家過上兩三年。這一個香囊,只見其柔情蜜意,處處關心,哪里有鐘無射妖艷艷凶霸霸的半點痕跡?
宛容玉帛呆了半晌,緊緊地握住了那張紙,他並不笨,她……她一番苦心……一番苦心,他在頃刻之間,恍然而悟。她只是要他回家,留在孤雁山莊,對她對他都不安全,她是背叛了教主救他;岑夫子曾告訴過他,而他竟忘了?!她怕他不願走,所以趕他走……而他竟然……竟然這樣傷害她?記得他罵她「妖媚成性」時她慘然的臉色,眼眶中轉來轉去的淚光,他——天啊!他怎麼可以如此混蛋!他不知道從前是為了什麼深愛著她,但至少現在,他開始明白,她是一個什麼樣的女子!
混亂的心緒一時盡去,他深深吐出一口氣輕輕拿出那一錠銀子,往酒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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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泥酒坊。
很顯然名字來源于「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里頭只有一個青衣大漢,掌櫃的戰戰兢兢站在那青衣大漢身後,遞茶遞酒,像個龜孫子。
店小二趴在地上,鼻青臉腫,正在替那大漢擦鞋。
宛容玉帛揭簾而入,看到的便是這一幕,他先是怔了一怔,然後便笑了。
掌櫃的嚇得魂飛魄散,店里來了一個煞星,現在來了一個俏生生,軟綿綿的少年公子,只怕掐也被這個煞星掐死了。他可不希望在他的店里出人命,正要開口趕他走,卻見來人一笑,眉眼彎彎,甚是溫柔可親,竟一下忘了自己要說什麼。
這麼一呆,青衣大漢已看見了宛容玉帛,陰惻側地—笑,「小子,你可知攪了老子的酒興,是要付出代價的?」
宛容玉帛並不理他,反而躬身向那店小二笑了,「起來好麼?地上好髒。」
店小二被他彎眉彎眼的一笑,笑得呆了,竟停下了手。而青衣大漢被他輕輕一句「地上好髒」激得怒從心起,店小二停手不擦,他一腳向店小二頸間踢去。
頸間肌肉柔軟,這樣一踢顯然致命,掌櫃的嚇得慘呼一聲,卻沒听見意料之中的腳中人肉之聲,及人身飛滾之音。
店小二卻是看見了,青衣大漢一腳踢來,宛容玉帛伸手在他膝間一拍,他的一腳便踢不出來。
青衣大漢臉色一變,這一腳尚未收回,他左手肘撞,右手擒拿,左手撞宛容玉帛的腰間,右手直取宛容玉帛雙目,手猶未至,兩點勁風已破空而至。
宛容玉帛微微一笑,他既不躲,也不招架,只是伸腿一撥,「 啦」一聲,他一腳踢翻了椅子,青衣大漢仰面而倒,手上的兩招固然精妙,招招招呼在地上,「砰」的一聲,在地上挖出了三個洞來!
掌櫃的和店小二看得心中叫苦連天,不知道這地上三個洞要如何補起來,只見青衣大漢一躍而起,「當啷」一聲拔刀而出,刀風霍霍,刀光如雪,一下便把宛容玉帛圍入刀光之中。
「好!」掌櫃的與店小二同聲叫好,看得目眩神馳。
卻听「錚」「當」兩聲,刀光突斂,一把刀跌在地上,青衣大漢嚇得愣在當場,半晌回不過神來。
原來宛容玉帛只是屈指在他刀上一彈,發出「錚」的一聲,隨便手臂一伸,輕輕在青衣大漢手腕上一拍,勁力透處,「當」的一聲單刀落地。任青衣大漢刀舞得一個密不透風,宛容玉帛要拍哪里便拍哪里,他竟沒有絲毫抵抗之力!
「兌離手!」青衣大漢駭然,「你是宛容家什麼人?」
宛容玉帛仍是那樣笑笑,眉眼彎彎。
宛容家讀書成痴,一身武功盡從書中化出。這一路「兌離手」源出《易經•癸卦》。癸,卦名。本卦為異卦相疊,兌下離上。上卦離為火,下卦兌為澤。上火下澤,水火相克相生,無窮無盡。又「癸」,意為矛盾,本卦意為使敵相互矛盾,離違,而我各個擊破。因而宛容玉帛一只手掌要拍哪便拍哪,青衣大漢竟不能抵擋。「你幫我帶一個消息出去,說宛容玉帛未死,七月七日木蘭閣約戰璇璣教教主。」
青衣大漢看著他,冷汗涔涔,自地上拾起單刀,悻悻而去。宛容玉帛看著他的背影,極輕極輕地嘆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