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公,恩公請坐。」掌櫃的大夢方醒,長長吁了一口氣,急急搬過一張凳子。
店小二忙忙把一張方桌擦試干淨,「公子爺武功高強,為本店趕跑了那煞星,小店請客,請客。」
宛容玉帛低低地自嘲,「武功高強?嘿,武功高強有什麼用?若上天注定了你死,你又能不死?上天要了你瘋,你又能不瘋?」他搖了搖頭,清醒過來,「有酒麼?」
掌櫃的恭恭敬敬捧過一缸子酒,倒了一大碗,「這是上好的燒刀子。」
燒刀子是最低劣的酒,宛容玉帛嬌生慣養,自是從來也沒有喝過,但他端了起來,一飲而盡,一拂衣袖,那塊銀子倏地釘人對門的牆壁,人牆三分!而他的人穿門而出,徑往來路飛掠。他要回去找鐘無射,離開越遠,越久,越覺得她一番苦情纏綿心頭,越不去想便越是難過。他——已不能離開她,想到剛才那樣狠心地離開她,他心如刀割。
不敢想象,她心里所承受的苦——
——但是遲了,在他回孤雁山莊的半途之中,只見一道濃煙沖天而起,夾雜著火光,起火的正是孤雁山莊!
宛容玉帛先是全身一冷,像身入冰窖,臉色慘然。他不知道山莊里出了什麼事?不知道她出了什麼事?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他並沒有瘋,也沒有叫,只是用力咬住自己的下唇,盡力飛掠。
甭雁山莊。
余燼裊然,在他出來不到四個時辰之間,孤雁山莊化為灰燼!在宛容玉帛趕回來之後,依舊有殘椽斷瓦不絕地倒下來,沉悶的倒塌之聲遠近回蕩。
人呢?
沒有人,沒有活人,也沒有死人。
只有一片寂靜。
宛容玉帛看著裊裊生著濃煙,塵土四散的廢墟,眼楮眨也不眨,漸漸握緊了拳頭。他的手白皙而柔軟,是讀書寫字的手,如今緊緊握成拳頭,指甲掐入肌膚之中,化為鮮血,一滴、一滴,緩緩滑落到地上。他什麼都沒有說,眼楮眨也不眨地看著前方。
在他面前十八丈處,便是起火的瓦礫,熱風依舊帶得他的衣袂獵獵而飛。然後瓦礫堆之中,有一個壞損了的木架,上頭挑著一件燒得七零八落的黃色衣裙。
那原是個衣架。
那衣裙便是他懷里畫中,鐘無射穿的那一件,黃衣古妝,一條刺繡的衣帶仍隨風而飄,一頭燃著火星。滿天燒燼的書頁紛紛而揚,黑色的碎屑不停地飄落,沾了苑容玉帛一頭一身。
突地眼前一暗,天上飄落下一物件,落在宛容玉帛腳邊。
一塊紅布。
布上有血。
紅布之上的血跡,不若白布般觸目驚心,但更為帶著不祥不幸的鬼氣。
那紅衣是鐘無射今天早上穿的那一件。
宛容玉帛輕輕彎下腰,指尖一分一寸地接近那塊紅布,那是衣裳的前襟,若非受到極度的傷害,前胸的衣裳是不會輕易被撕下來的。
他的指尖在顫抖,慢慢地伸手去拾那塊紅布,在尚差一線沒有觸到那塊布的時候,一陣熱風著地吹來,紅布翻了個邊,在地上不斷翻滾遠去,一下飄入了燃火的余燼中。
燒去了。
但宛容玉帛的手指僵在那里——在它翻過身來的時候,他清清楚楚地看見,為何會有血跡?那是四個血字——叛教者死!
那一剎那,他幾乎可以看見,鐘無射如何慘然地死去,凶手如何踐踏著她的尸體,如何用她的鮮血,在她的胸口寫下這四個大字,又如何揚長而去——
他來不及感覺到恨,先感覺到痛!
痛!
好痛!
極度的心痛!他一手撐地,一手抓住胸口,慢慢地坐了下來,四周煙燼四起,天色昏暗,他便坐在一地殘燼之中。分不清是心里的還是身體的痛,心口像要炸裂一般的劇痛,痛得他幾乎可以把心嘔了出來。什麼也不敢想,他什麼也不敢多想,但鐘無射嬌艷的笑容,鄙夷的眼神,冷言冷語的樣子,甚至頭上顫動的珠釵都鬼魅一般地在他眼前遠遠近近地飄忽,飄忽一眼,便心痛一分!
他沒有淚,只是心痛痛到漠然,抱膝坐在天如窮碧地如黃塵,一眼無邊無涯又默默飄飛著紙燼的廢墟之上,望蒼天。
恨,若恨到了極處,是會變得冰冷的。
痛,若痛到了極處,是會成了麻木。
他本是個愛笑的男子,有無盡笑意與溫柔的雙眸,但如今,那一雙會笑得彎彎的眼楮里,只剩下了血般的絕望,以及刀鋒般的恨!
世上有一種恨,叫做「血淋淋的恨」,但不知道世上有另一種空白麻木的恨,要痛過泣血千百倍!有這樣眼楮的人,笑起來是一定不會漂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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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七日,宛容玉帛並沒有去木蘭閣。而很有默契似的,璇璣教主也並沒有去。
江湖中人議論紛紛,大多是鄙夷宛容玉帛下了戰書,自己臨陣退縮,而所約之人竟也未來,毫無信義。
外面的傳言很傷人,但宛容玉帛並沒有感覺,因為心已太傷,便不會再感覺到痛。
他和璇璣教主都很清楚,現在,並不是他們之間作一個了結的時候。宛容玉帛沒有力量去動搖璇璣教,而璇璣教也沒有把握動搖宛容書繡坊。
雙方都需要實力,都需要時間。
所以等待。
形成一個奇怪的相持局面。
這一相持,便是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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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啼魄一天涯,怨人芳華,可憐零血染煙霞。記得西風秋露冷,曾浼司花。
明月滿窗紗,倦客思家,故宮春事與愁賒,冉冉斷魂招不得,翠冷紅斜。」
宛容玉帛在寫字。他本來寫得一手好宇,現在一手負後,一手書寫,這一首高觀國的《浪淘沙•杜鵑花》讓他寫得郁郁淒怨,似有離魂魄飛一般的淒淒惻惻。
這三年來,宛容玉帛沒有再笑過,也沒有再閉門鎖在宛容家,他廣走江湖,結識了許多江湖名宿,武林豪杰,聲名鵲起,幾乎有取代「聖心居士」柳折眉之勢。柳折眉自與嬌妻偕隱便未再行走江湖,而宛容玉帛此刻正好接替了他的聲名地位。
三年之前,沒有人識得宛容玉帛是個什麼人物,而三年之後,這四個字已成了一種號召,宛容玉帛登高一呼,便會有千百英豪可以為他拼命,為他流血!
而璇璣教也未曾閑著,三年來劫天牢,挑戰少林,大內盜寶,也著實做了許多震驚天下的大事。
宛容玉帛與璇璣教之間劍拔弩張的局勢,任何稍涉江湖的人都可以感覺得出來。俠義道有許多人站在宛容玉帛一邊,因為璇璣教劫財掠色,傷天害理,是個邪教,而宛容玉帛與璇璣教之間的恩怨卻幾乎不為人知。人人只知宛容玉帛恨絕了璇璣教,卻不知此恨由何而來,他自己更是絕口不提。而璇璣教自是更不會說,由是人人好奇人人猜測,卻是莫衷一是。
現在看見宛容玉帛的人,絕不會相信,三年之前,他是個一笑起來眉眼彎彎的男子,有一股嬰兒似的純真柔軟與溫和。現在的宛容玉帛只像一個人偶,幾乎不言不笑,他的心,他的靈,都早已不知什麼時候遺落在某個不知名的地方,再也要不回來了。
不,他知道,那個地方,叫做「無射」,可是,無射已經死了。
無射已經死了,連帶著他的心也一並被三年前那場大火燒去了。
什麼也未剩下,連佔據他身心的恨與絕望都是空的,像倒去了水的瓶子,留著一個空殼,不知道存在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