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確是救了他一命,但若她沒有扮秀雅才女去騙他,他根本就不會挨這兩刀,如此算來,她究竟是救了他?還是害了他?岑夫子被她一氣一激,拂袖出去,把一腔怨氣發泄在搗藥之上,只听得外面叮叮咚咚敲擊之聲不絕于耳。
屋內只有鐘無射和宛容玉帛。
她看著他,慢慢伸出手,輕輕觸了觸他的臉。她的確是個美人,而且是個宜嗔宜喜,一人千面的善變女子,嬌媚如千花盛放,素淨如澄潭淨雪,一雙手伸出去,十指縴縴,如芝如蘭,很是好看。
紫袖覆在手上,她指間戴著珍珠戒,腕上套著金絲環,她用這只手輕觸了宛容玉帛一下,很快地收了回來。
「我知道你喜歡溫柔秀雅,多情多才的女子,我可以扮,但我終不是。」鐘無射聲音幽幽微微,像嘆息,又像遺憾,「我不怨你恨我。」她凝目看著自己手上的珠戒金環,黯然一笑,「我還是穿金戴銀的漂亮些。」
宛容玉帛閉目平躺在密室的棺材之中,鐘無射並沒有讓他躺在床上,她得謹慎些,怕教主會突然找她。
她記得,第一次借機見宛容玉帛,是在觸手欲融的初春,天氣清寒。她有意扮得一身白衣古衫,長袖長裙,古髻高挽,穿好之後,自己都覺得自己可笑,竟然可以變成這樣的文雅女子。鏡中的女子郁郁多愁,而她卻是個人人口中騙死人不賠命的狐狸精!
那一天,在宛容家書繡坊外的梅林。她深深知道,美麗的女子要有美麗的背景才會令人一見忘情,她往梅林中去,本是想折一枝梅花,但一入梅林,但看見他!
他在洗梅,用清水慢慢洗去初春梅間夾帶的少許殘雪,少許塵土。他也是一身白衣,听見她走入梅林的聲音,回頭看了她一眼,笑了。
她從來沒見過笑得這樣漂亮的人,眉眼彎彎,一笑起來像他會朦朧發光一樣,無限溫柔。她自認美貌,看他這樣一笑,竟也幾乎呆了一呆。
他放開了手中的梅花,上上下下看著她。
她看見了他目中的欣賞之意,于是拿出她最含愁帶怯的微笑,柔聲道︰「一枝剩欲簪雙髻,未有人間第一人。」
就這樣,她很輕易地哄到了宛容玉帛這個單純良善,幾無心機的世家公子。但每次看見他美麗而笑意盎然的眼楮,她都會避了開去。她不配的,她知道。他溫柔而極具愛心,像個散布善良的使者,對誰都好,像一張漂亮而純潔的白紙。而她只是條會變色的毒蛇,干淨、單純、純潔、摯誠,種種很可笑的品質,她一樣也沒有。
為什麼要救他?鐘無射伏,靜靜听著他的心跳,為什麼要救他?因為,是她欠了他的,他這樣的人,是不應該受這樣的苦的。至于……至于其中是否含有她的一點真情,她自己也說不清楚,她游戲得太久了,到如今,是否還有真情剩下,是否還有真情可以付出,她自己都不知道。
「嗯……」
鐘無射吃了一驚,驀然坐了起來,只見宛容玉帛皺起了眉頭,發出了一聲低低的申吟,輕微地起了一陣顫抖。
鐘無射呆了一呆,驟然大叫︰「岑夫子,你在外面鬼敲什麼?給本姑娘進來!」
岑夫子嚇了一跳,不知道這位喜怒無常的瘟神又想到了什麼,放下藥盅,他小心翼翼地向里面探了探頭。
然後他又嚇了一跳,因為他看見一個完全不可思議的現象,宛容玉帛竟然睜開了眼楮,坐了起來。
「岑夫子!」鐘無射扶著宛容玉帛,尖叫道︰「你發的什麼呆?他醒了!他醒了!」
岑夫子突地一下清醒過來,奔到宛容玉帛身邊,只看見他睜開眼楮,看了鐘無射一眼,皺了一下眉頭,問了一句︰「你……你是誰?」之後便閉目倒了回去。
鐘無射本能地用手模模自己的臉,岑夫子也瞪著她的臉發愣。「怎麼了?」鐘無射呆呆地問。
「很好看。」岑夫子呆呆地回答。
「那他為什麼不認識我?」鐘無射呆呆地問。
岑夫子仔細地在宛容玉帛身上檢查了一下,苦著臉,「你給他下了太多的失心散,他又昏迷了那麼八九天,大概……大概……」他吞吞吐吐地不敢說。
「大概什麼?」鐘無射追問。
「大概,他什麼都不記得了。」岑夫子老老實實地回答,不敢看鐘無射一張美臉變成青臉。
失魂
宛容玉帛傷後十六天,他的傷在鐘無射連騙帶偷弄回來的絕世奇藥調養下已大致復元,但過去的事他幾乎什麼都不記得了。
「鐘姑娘。」宛容玉帛自從清醒之後,便不肯叫鐘無射「無射」,而叫她「鐘姑娘」。
鐘無射今日一身紅衣,自宛容玉帛醒後,她便打扮得一日比一日妖艷,黃衫古裙是萬萬不穿的,胭脂珠寶是萬萬少不了的。岑夫子固然不知道她心里想的什麼,宛容玉帛自然更不知道這位嬌媚如花,風情萬種的大小姐打的什麼算盤。
「鐘姑娘,」宛容玉帛眉頭微蹙,他自醒來之後便很少笑,而他本是愛笑的人,「為什麼趕我走?」自前些天起,鐘無射便冷言冷語,要趕他回宛容家。
鐘無射紅衣飄然,佩環叮當,「你是宛容家的人,自然回宛容家,難道你想在我這里住一輩子?」
「可是我……」宛容玉帛忍不住道,「我不認得我家,不認得他們,我……我怎麼回去?」他有一張溫柔而如嬰兒般純真的臉,這樣蹙眉哀怨地說話,有一種嬰兒般的可憐可愛。
鐘無射板起臉,冷冷地道,「你回去自然認識,你不走,難道要我養你一輩子?」她搖了搖頭上的珠釵,「你要留下也行,你有銀子麼?」
「銀子?」宛容玉帛皺眉。
鐘無射伸出手,「你有銀子,你留下。沒有銀子你便滾蛋。」她眉眼冷冷的,語氣也冷冷的,「賴在我這里,你想吃白飯不成?」
宛容玉帛看著她嬌艷而無情的臉,突然之間,有一種被遺棄的情感沖動。他不知道這種感覺由何而生,這幾天她對他並不好,他也並不喜歡她,但在他心底深處,卻深深知道,原本不該是這樣的!一定是哪里出錯了!不應該是這樣的!他雖然不喜歡她,但心里最深處分明記得,似乎,在很久很久之前,記得她淺嗔薄笑的樣子,記得她生氣——摔……摔書!他不知道這些零亂的記憶由何而來,但他甚至記得,他本是深愛著這個女子的,甚至,是愛得太深太深,是為了她而活下來的!可是……可是為什麼?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你不留我,我走!你妖媚成性,留在這里沒的玷辱了我宛容玉帛!你當我好稀罕麼?」他一輩子沒有講過這麼傷人的話,此刻卻沖口而出,「我留在這里十六天,十六天的銀子我會給你,夠了麼?」他咬牙,不知道自己近似絕望的憤怒由何而來,但她的無情便像一根尖刺,一下戳入他心底,太痛太想哭,而又硬生生哽住了眼淚的愴然無助啊!
鐘無射從來沒有听過宛容玉帛用這樣偏激的口氣說話,又偏偏說中了她「妖媚成性」的痛腳,「我便是妖媚成性也輪不到你宛容公子管!你走!你馬上給我走!我明日愛如何妖媚便如何妖媚,少了你給我礙眼!我鐘無射一輩子沒安過好心沒救過人,這回倒行逆施救了你!天活該報應我救你這個恩將仇報,不知好歹的少爺公子!銀子還來,你馬上走!」她氣得臉色慘白;不知哪里來的眼淚在眼眶里滾來滾去,連她自己都覺得好笑,她還有眼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