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低低地響起一個男子的聲音︰「繡女,宛容玉帛雖然已經被我神不知鬼不覺地除掉,但他宛容家世代相傳的璇璣圖我還沒有得手。何況我要他死,一半也是為了你。他若不死,我看你遲早動了心,你是我的女人。」
那女子聲音一樣的優雅動人,「我是你的女人,我可從來沒有忘記。背詩背詞騙騙宛容玉帛那個傻瓜,我是什麼樣的人你還不明白?你怕什麼?」
男子嘿嘿冷笑,「你的話也信得?你根本只是個騙死人不賠命的狐媚子,宛容玉帛當你是仙是神,我可不是那個書呆子,少給我作這副嘴臉!」
女子輕輕笑了幾聲,笑聲嬌柔婉轉,如一匹黃紗輕輕落下三兩朵小黃花,「你又這麼了解我?」
願生呆呆地听著,不相信屋下這個又嬌又媚的女人,便是昔日優雅怡人的「無射」,原來她叫作「繡女」,而不是「無射」。對他來說,她害得他身化異鬼,要謀奪他家傳古物都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竟然騙他騙得這樣狠毒,他憑借存在的那一種太強烈的愛竟是假的!這讓他如何是好?心中的情緒強烈得超越了憤怒,也超越了怨恨、不甘等等種種,而達到了一種近乎麻木的境界。
在一剎那間他心里什麼也沒想,一片空白,空白之後,仍是接踵而至的空白、空白、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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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近黃昏,一個男子終于走出孤雁山莊,疾快地消失在草木深處。
書房之內。自窗口望去,房中燈光黯淡,一個身形婀娜高挑的黃衫女子正自著手整理書架上的書籍,背對著窗口。只見她雲臀高挽,烏黑柔亮,不著首飾,不施脂粉,看起來頗為干淨古雅,便像書中走下的古裝仕女。
罷剛放好了一疊書,她忽有所覺,驀然轉過身來,看著窗戶。她轉得這樣疾,以至于手上仍拿著一本書,擋在胸前。
屋內多了一個人影,微微朦朧發光的白色衣裳,一張溫柔而黯然的臉在黯淡的書房之內分外的明顯。
迸臀黃衫女子退了一步,「啪」的一聲,手中的書卷跌落在地上。很奇怪的,她並沒有尖叫,也沒有驚恐,只是眸子里掠過一層驚惶,隨即寧定。她回過身來,便可以看見她的容貌。她眉淡睫長,古雅風流,活生生一個縴細婉轉的書卷女子。
但她剛才的柔媚輕笑願生並沒有忘記。
「玉帛?」黃衫女子試探地叫了一聲。
宛容玉帛微笑了一下,但那笑中已沒有他笑意燦爛的溫柔,「我想了很久,不知道是不是還該見你。」他搖了搖頭,「我想問清楚,為什麼騙我?」
黃衫女子目中的神色在瞬息之間變換了幾次,她沒有回答,卻反問︰「你是……你已死了,是不是?」
「是。」宛容玉帛沒什麼神情,淡淡地道,「我不是惡鬼,卻是怨靈。你不必怕,我早已死了。你……你們沒有出一點差錯。」他生性溫柔,這幾句已是他所會說的最痛心最諷刺的話了。
黃衫女子臉上掠過一陣蒼白,她頹然坐倒在椅上,「玉帛,我不是存心騙你……」
她的聲音優雅動人,淒婉之情楚楚可見,但宛容玉帛只是笑笑。學著她的語氣,「背詩背詞騙騙宛容玉帛那個傻瓜,你是個什麼樣的人難道我還不明白?」
「那是……那是……」黃衫女子低聲道,「我騙他的。」
「你騙誰都不再關我宛容玉帛的事,我已經死了,你莫想騙了活人,還要騙了怨鬼。」宛容玉帛神色依舊溫柔,那樣無心無意的飄忽的溫柔,沒有恨,也沒有愛,「我本想問清楚,你究竟有沒有愛過我,但看來我不必問,因為我已不信你。」他一字一字地道,「我告訴你,十六國蘇蕙的璇璣圖並不在宛容家,你便是害死宛容家滿門六十三口,也是拿它不到的。」
黃衫女子神情木然,仿佛並不關心。
「它在千凰樓娥眉院,有本事,你騙倒千凰樓七公子,看他是不是肯把璇璣圖雙手奉上。」宛容玉帛既溫柔又譏諷地說完,轉身欲走。
「我從來也沒有愛過你宛容玉帛!」黃衫女子神情木然,像根本沒有听到他剛才說的一長串話,神色由木然轉為激烈,「我從來也沒愛過你這個書呆子!」她抄起桌上的《法華經》、《宋徽宗宮詞》、《春秋集解》、例女傳》、《大佛頂首楞嚴經》,一部部向宛容玉帛砸了過來,像突然換了個人。但她縴腰紈素,人又古雅,雖然形若潑婦,但並不難看,「你走!我從來沒有愛過你,你人都死了,何必到死都讓我不得安寧?我愛騙誰便騙誰,反正都和你這孤魂野鬼無關!無關!」
她把書一部部砸了過來,部部透過宛容玉帛的身體,散落在地上。宛容玉帛吃了一驚,他雖然明知她絕不是像她昔日所扮的秀雅才女,但萬萬想不到她會來這一下,一眼望去,本本翻開碎散的書之中,都有她細細的文注。一本《春秋集解》上一排小字「鐘無射點經堂」,宛容玉帛心中一動,「你真的叫無射?」
黃衫女子呆了一呆,頹然停下手來,冷笑道,「本姑娘化身千萬,什麼阿貓阿狗,桃紅柳綠,小花小春,都是本姑娘的名字。」她這樣鄙夷地說話,又似委屈,又似憤怒,身子微微發顫,顯得也又是單薄,又是嬌怯。看在宛容玉帛眼中,明知萬萬不該,卻也微起了一陣憐惜之意,嘆了一聲,「那這書上的文注,都是你所寫了?」
黃衫女子本能地抱緊了她手上的那本書,宛容玉帛書香世家,一眼便知,那是一本宋人洪邁所著的《夷堅志》補卷,說不清多麼偏僻古怪的書,而書頁已頗陳舊,必經過多次翻閱,否則不會如此。只听那黃衫女子惡狠狠地道︰「你管我書上的文注是不是我寫的?我只會念《三字經》,這字都不是我寫的,從前的詩都是別人叫我背的,我什麼……什麼也不會!你走你走!你管我念的什麼書,寫的什麼字!」
宛容玉帛看了她一眼,「你騙了我,至少你的才學並沒有騙我。」他低低地道,「你有如此才學,怎會不知道,欺人騙人都是為正人君子所不容的事,更況殺人謀物?」他輕嘆了一聲,「我並沒有怨你害我,只是很痛心,很遺憾,卿本佳人,奈何作賊?」
黃衫女子的回應是將手中的《夷堅志》補卷摔了過去。
宛容玉帛的身影淡了,他真的未想過復仇,而只是心灰意冷,他即使有一腔熱血,如今也完全結成了冰,更何況他本來什麼也沒有。
「你去哪里?」黃衫女子突然尖叫了一聲。
「化鬼,投胎。」宛容玉帛淡淡地回答,淡去了痕跡。
黃衫女子呆若木雞地站在窗口,定定地看著他消失的地方,良久良久,跌坐在那一堆書卷之中,伏卷而泣,但只見她雙肩微微顫抖,卻終沒有哭出聲音。
又過了很久,才听到她又似哭又似笑的聲音,「鐘無射啊鐘無射,他活著,你騙他;他死了,你還是騙他,你真是……真是個一個連死鬼都騙的鬼見愁……哈哈……」她邊笑邊掉淚,笑得越開心,淚掉得也越快,越多。
她笑了一會兒,慢慢爬在地上,把散亂的書卷一本一本拾回來,慢慢放回書架上。她的動作又遲滯又僵硬,便像一個失了魂的木偶。有些書放上去又跌下來,她失魂落魄地擺放了好久,才把書一一放回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