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生眉頭皺了起來,顯然不知道怎麼回答,求助地看著秦倦。
「那是因為死亡來得太突然了,是不是?」秦倦慢慢地道。願生點了點頭,突然又搖搖頭,「我不知道。」
「我來從頭說一遍好了。」秦倦輕敲著茶幾,漂亮的烏眸若有所思,「你兄弟死了,你想知道他怎麼死的。但你又知道他身上有兩處刀傷,你想知道的,是為什麼他會被人所殺,還是他身上這兩處刀傷是如何來的?」
願生如笑的眼神掠過一絲黯然,「都是。」
「其二,你出身宛容家,卻不肯借助家中長輩來追查真相,求助千凰樓顯然心有苦衷,除非,你並不希望見你家中長輩。」秦倦淡淡地道,「你兄弟死了,你並無悲傷之色,與理不合。你既是活生生的,為何不能自行追查,又為何不能自己把死者的真相告訴那位女子?除非,你不能見那位女子。」秦倦凝視著願生,「我只有一個解釋。」他一字一句地道,「你,就是你兄弟。」
肖飛吃了一驚,秦倦在說什麼?這個所謂「兄弟」已經死了,而這個「願生」卻是活的,他病糊涂了麼?
願生目不轉楮地看著秦倦,良久良久,他露出一個笑容,那笑是溫柔無奈的,「我本希望七公子是聰明的,卻不知道,七公子是太聰明了。」
肖飛震驚地看著他,「你是人是鬼?」
「我不是人,也不是鬼。」願生笑得無奈,「我只是一個怨靈,因為心願未了,怨恨未消,所以還不能化為鬼,不能入地獄,不能離開。」他的笑依舊溫柔而帶著他天生柔軟的氣息,這樣的一個人,姑且仍算他是人好了,說帶著怎麼樣的怨恨,是如何難以令人接受啊!
「原來不是願生,而是怨生。」肖飛搖了搖頭。他沒有說下去,是怎麼樣強烈的怨恨,才能使一個人死之後不願也不能離去的靈魂硬生生留在世上,有形有體,宛若活人?怎麼樣的怨恨?怎麼樣的怨恨啊!
「不,」秦倦慢慢地道︰「願生,是因為你不願死。怨生,是因為愛在!你有一個深愛的女子,因為你愛得深,所以怨得深。怨的目的並不是恨,而是不甘忘卻了愛。」他看著願生。「因為如果不怨,你便不能留在這人世,你想留在這人世,不是因為你想復仇,不是因為你怨恨凶手,而是不甘心忘卻了愛。願生也好,怨生也好,你能留在這里,不是因為你有太強烈的恨,而是你有太強烈的愛。」他目光犀利,看著願生,「我說的對不對?」
願生仍帶著他溫柔而無奈的笑,「我說過,七公子是太聰明了。」
「那個女子……」秦倦緩緩地道,「仍不知道你出了事?」
「宛容家書香門第,雖然習武,卻不涉江湖。家中出了人命,未查清楚之前,是不會張揚的。又何況他們……他們並不知道我和她……」願生嘆了一聲,「宛容家讀書成痴,若以他們來查,是萬萬沒有結果的。我不願死,真的不願死,所以……」
「所以生靈化怨靈,要留在這世上?」秦倦輕吁了一口氣,喃喃自語,「你不願死,你不願死……」他自己傷病纏綿,若非有一股「我不願死」的心願在支持著他,只怕也早已身化異鬼。願生的心情他很清楚。但是,如何追查?如何追查?千凰樓並非官府,他自己病鼻支離,要他去查案,那是萬萬不能。
「千凰樓不能介入這件事。」肖飛突然冷冷地道。
願生吃驚地看著秦倦。
「不錯,」秦倦點頭,「千凰樓不能介入這件事,它並非江湖幫派,又非朝庭官府,一旦介入,必然陷入種種利害恩怨中糾纏不清,後患無窮。」他以手扶額,輕輕點了點額角,「千凰樓不能明著幫你,只可暗中給予你少許幫助,怨靈的身份我們會為你保密。」秦倦抬起頭來看他,「我沒有避事而逃的意思,這件事只有你自己最清楚,為何會為人所殺,又如何告知你心愛的女子,與其我們勞師動眾,不如你自己去查。你已死過了一次,要傷害你並不是容易的事,你既然可以憑借心願而留在世上,你就必定可以憑借心願去查清這件事,你有能力可以創造奇跡,只是,你不夠自信而已。」
願生定定地看著秦倦。
秦倦的目光幽幽柔柔,深湛而有安定的平靜。
良久,願生溫柔地笑了,「我知道這九個字一定很俗,但我還是要說,七公子果然是七公子。」
秦倦只是笑笑。
而願生卻漸漸地淡去了,直至無影無痕。
「怨靈?」肖飛仍是不信似的看著他消失的地方,「想不到世上真有這種東西。」
秦倦慵懶地偎著椅子,「世生萬物,神神鬼鬼盡在其中,你既信了世上有人,又何必計較是否有鬼?若生平無愧天地,神鬼又奈你何?更何況,我並沒有看出神鬼與人有什麼不同之處。」
肖飛不答。他知道秦倦意有所指,「神」指的是數世之前為神身的柳折眉;而鬼指的自是托名願生的宛若玉帛。神鬼人真是了無差別,一般的為這世界痴痴我我,顛顛倒倒。耍笑誰痴愚呢?聰明未必幸達,愚濁未必寂寞,既然人世未必出世苦,那又何妨恩恩怨怨愛它一場?人心,神心,鬼心,一般苦過蓮心十分,但又為了什麼甘願呢?
願同生
甭雁山莊。
杜甫有一首《孤雁》詩︰「孤雁不飲啄,飛鳴聲念群。誰憐一片影,相失萬重雲。」孤雁之淒清寂寞,是孤雁山莊取名「孤雁」的本意。
由此名,便知道住的是位很纏綿的女子,而且雅擅詩詞。
山莊之外碧草青青,修竹森森,一派的冷冷清清。門口一副門聯,「綠綺琴彈《白雪引》,烏絲絹勒《黃庭經》。」很顯得主人風流婉轉,六藝皆通,而且博才。這是暢當《題沈人齋》里的句子,知者甚少,主人以它為聯,很有自得多才之意。
有人在幽幽地念些什麼,隨風深深淺淺,遠遠近近地飄忽。
那是一個很磁柔的女音,只听她低吟的是︰「燕趙多佳麗,白日照紅妝。蕩子十年別,羅衣雙帶長。春樓怨難守,玉階空自傷……」她的聲音很動听,吟得很動情,听來也格外動人。
屋檐上一團白影正怔怔地听著。那是一個微微有些艨朧發光的東西蜷成了一團,仔細看才隱約看出那是個溫柔笑意的白衣人,他是願生。
她吟的是劉孝綽的《古意送沈宏》,仍是那樣冷僻的詩,但是詩很纏綿。尤听到她吟到「故居猶可念,故人安可忘?相思昏望絕,宿昔夢容光。魂交忽在御,轉側定他鄉。徒然顧枕席,誰與同衣裳?」願生全身一顫。
他很想哭,但是他沒有淚。他的淚已隨他的身體同朽,他只是一個怨靈,欲哭,無淚。如何要他面對昔日的心愛女子,然後告訴她,他早已死了,面前的他只是個連鬼都不如的東西?他怎麼說得出口?怎麼說得出口?
他已經來了,卻不敢下去見她,害怕她驚惶不信的眼眸,更害怕因為她的惶恐而承認自己早已死得徹徹底底的事實,怕她不會再像現在一般思念他,怕……他甚至不敢偷偷地看她一眼,只敢坐在這里听。
但她的下一句卻幾乎讓他全身冰冷,幾至魂飛魄散,消失于人間。她吟完了詩,下一句輕輕一嘆,「他既已被你害死。你又何必斤斤計較我想是不想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