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倦舉茶,淺呷了一口,仍是那樣笑笑,「我知道。」他的語音低柔,本來不應該給人壓迫之意,但听他慢慢說下去,卻頗有令人心驚的犀利之氣,「不要總想著你負疚了我,沒有那回事,這樓主,不是我讓給你做的,也不是你搶了我的,而是——」秦倦的聲音變得出奇的幽冷,「我命令你做的,你莫忘了。」
原來,在秦倦身為千凰樓主時,肖飛本是龍殿殿主,有奪權之舉,而後千凰樓陡逢大變,危難之際,秦倦強令肖飛奪權為主,避免了一場浩劫。事情過去,肖飛雖然如願以償,卻始終心存歉疚。秦倦的絕世才慧令他折服,因而逢事多問秦倦,奉他為主。但是秦倦何等才智,肖飛的心思他如何不明白?但一旦出了這是非之地,利益之圈,他是無論如何不肯再回來的。(見《鎖琴卷》)
很奇怪的,一個前朝之君,一個篡位之臣,兩個人多年來亦敵亦友,卻可以對坐而茗,侃侃而談,兩個人之間的情誼並非友情,而是一種生逢知己,惺惺相惜的君子之交。
「嘿,」肖飛對秦倦的說法不置可否,「我說這個願生是沖著千凰樓來的,沒有其他的理由可以解釋,會有一個人會湊巧幫了這麼多間銀樓的忙,絕無可能。」他仔細看了手中的茶盞一眼,「而至于是什麼目的,是好意還是歹意,還不明顯。」
秦倦同意,慵懶地看著茶亭之外的無邊花海,「若是別有目的,很快就會有消息了。」
秦倦說的話很少出差錯,雍容優雅的七公子,有時候像被命運附身的幽靈,可以洞燭人心。他也許很柔弱,不會武功,但斷然是一個強者。
「公子。」
在千凰樓內,可以稱「公子」的人不知幾許,但真正稱呼到嘴上的,江湖皆知,只有一個人。
「什麼事?」問話的不是秦倦,卻是肖飛,自他接掌千凰樓以來,開口喚「公子」而非「樓主」的人已大大減少,若非事出蹊蹺,他清楚不會這樣。
來人是一位老者,進了茶亭,先向秦倦點頭,算是行禮,才向肖飛拱手,「樓主,翡翠閣傳訊,有位叫做‘願生’的年輕人要見公子。」他年紀比秦倦加肖飛的年紀還要老,但對兩人持禮甚恭,絕無絲毫倚老賣老的不敬之意。
肖飛與秦倦相視一眼,秦倦微微一笑。
肖飛卻搖頭,回首對老者道,「你明知你家公子身子不好,這牽枝絆葛的小事,也拿來驚擾他?翡翠閣何時變成江湖中人要見你家公子的通報之所?長此下去,千凰樓還要不要做生意?」
這話說得重了,老者臉色微變,「樓主教訓的是。」
「你這是濫使性子,亂發脾氣。」秦倦淺呷了一口茶,「我知道你怕累了我,也知道我剛才說你幾句你不願听,但是,江老在千凰樓十多年,翡翠閣經營得井井有條,你豈可因為一時之氣,否認了他十多年的成就?你有霸氣的好勝心是好事,我信你會把千凰樓帶得更好,但卻不可以把你的霸氣施用在自己人身上。千凰樓眾認你為主,並非請你來任性妄為,而是信你可以領袖群雄,出類拔萃,你莫忘了。」他說完,輕輕咳了幾聲,眉宇間一層倦態。
肖飛冷冷地看著他,只當作沒听見,「你的意思,是打算見他了?」
秦倦點頭,「只怕不容我不見,你以為?」
肖飛冷冷一笑,「他若有心見你,今日不見,明日也一定見得著。依你今天的精神,只怕也不容你見客,你不怕你夫人惱你?」秦倦的夫人秦箏嬌艷刻薄,對秦倦關心入微,最怒的就是他不愛惜自己的身體。
秦倦聞言輕笑,「她便是惱起來最見生氣。」
肖飛哼了一聲,「你是喜歡她惱了?」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秦倦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如何?使君心動,未有羅敷?」
肖飛心知再說下去,未免涉及兒女之私,當下冷冷地道,「你今日是見定了他?」
秦倦淡淡地道,「不錯,遲早要見的,又何必今日示惡于人?為何不索性大方一些,也不會有人把千凰樓瞧得鄙薄了。」
「好。」肖飛似是被他觸怒,「帶人進來,公子在這里迎客!」
江老一拱手,出去。
秦倦微閉上眼,很顯得有七八分倦怠之色,他輕揉著眉心。
「不舒服便回去,在這里強撐,也沒有人會感激你。」肖飛眼望著門外,冷冷地譏誚。
「你便不能少說兩句?」秦倦搖頭,他知道肖飛是在關心他,偏偏要做出惡言惡語,惡形惡狀。
兩個人低低交談。
「七公子?」有一道溫柔而兼有幾分好奇的聲音插了進來。
肖飛驀地回過頭來。他心中頗為震動,他自負武功不弱,但這個人什麼時候來的,他竟絲毫未曾察覺。
來人和秦倦一樣身著白衫。只不過秦倦穿起白衣越發的溫文秀雅;而來人穿著一身白衣,白衣似乎會朦朧發光一般,映著那一張眉眼彎彎的笑臉,尤顯得單純良善。
來人令人一見而生好感。
「願生?」秦倦目不轉楮地看著他。
願生點頭,臉上笑容未斂,「你是七公子?」
秦倦微微一笑,「我是。我听說——你有事要見我?」他發現無法對這個笑顏燦爛的人冷漠,他像一個不能受傷的孩子,讓人無端便生起愛憐之意。
願生笑了,他既像個孩子,這一笑又像對著孩子笑一般溫柔而寵愛。他這樣對著秦倦笑顯得不倫不類,卻又令人愛不成氣不就。「我想七公子幫我一件事。」
「說。」秦倦笑笑。他這個「說」,與「什麼事」可是大有不同。若問「什麼事」,那是幾乎答應了他,而「說」卻從來沒有答應什麼。秦倦何等玲瓏剔透,說話處處留下後路。
「我希望七公子幫我查清楚一件事,」願生並沒有怎麼笑,但依舊很溫柔,眉眼彎彎,笑意十足,絲毫看不出悲傷,「我有一位兄弟,他和一位姑娘定了親,但是突然之間死了。我希望七公子可以幫我查清楚他是怎麼死的,然後把事情告訴那位姑娘,請她不必再等他。」
他的神色一點看不出是背負著這樣的慘事,溫柔的笑臉,像他今生今世過得無比幸福,從來沒有經歷過任何挫折似的。
秦倦眉頭微蹙,與肖飛對看一眼。秦倦沉吟了一下,「千凰樓並非官府,追查死因並非所長;而且願生兄何不親自調查,而相信我千凰樓?」
「官府把我……把我兄弟入棺安葬,我兄弟身上兩處刀傷,官府卻一口咬定他重病身亡。」願生嘆了口氣,「而我……我卻不能調查,否則,我也不會來千凰樓。江湖人言,若有不平事,先找七公子。我相信七公子聰明絕頂,一定可以很快查清楚我的,不,我兄弟的死因。」
秦倦目不轉楮地看著他,「那麼,你兄弟叫什麼名字?」
願生不假思索,「宛容玉帛。」
「璇璣錦圖書繡坊,宛容家?」秦倦低低地道,「那麼,你也姓宛容?宛容家讀書習武都是一絕,家傳繡坊繡品無雙,如此赫赫家世,你為什麼說你自己沒有姓?」他的聲音低柔幽冷,肖飛一听便知,那是秦倦必定自願生的話中發現了什麼。
願生為之語塞,呆了一呆,「我……我與我兄弟並非……並非同姓。」他這樣強辯顯然牽強,但秦倦似笑非笑,並不反駁。
「你兄弟死了,你卻不知道他是怎麼死的?」肖飛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