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柳折眉輕輕放在自己的床上,慕容烷眉頭緊皺︰「執兒,若不是這小子還會回來看你,我會一掌劈了他!他練的離相六脈功,是自古以來最不可理喻、無可救藥的武功!他自己自身都難保了,還敢娶什麼妻子,莫怪他會讓你傷心——」慕容烷嘆氣,喃喃地道,「不過話說回來,這小子,也真難為他,明明知道不可以,他還是愛上你了,否則,又怎會弄成這樣?傻孩子啊,都是傻孩子!」
「他——會變成這樣,是因為——他愛上了我?」慕容執臉色蒼白,她守著柳折眉,輕輕觸踫著柳折眉的臉,觸手冰涼,正如她的心一般冰涼,「爺爺,這是怎麼一回事?你告訴我,我要知道。」她語音幽幽。
慕容烷緩緩地道︰「離相六脈功,本是出自佛門禪宗的一門內功心法,號稱禪宗最正統最具達摩本意的一門武功。禪宗分為在家與出家兩門修佛之道,講求頓悟,求無心無我,是渡化眾生之道。」他看了柳折眉一眼,「我本早該想到的,他號稱‘聖心居士’,所謂‘居士’即禪宗所謂‘長者’,即修佛有道的人,屬在家一道。本來,居士修佛,不必守五蘊十八戒,依舊可以娶妻生子,只需一朝頓悟,便成智者;但這離相六脈功卻背離了在家的道法,轉向了出家,並且變本加厲,強求練功之人無思無欲,不能有情緒起伏,否則功力反嚙本體,經脈寸斷而死。這並不是禪宗的初衷,而已經入了魔道,創出離相六脈功的人,第一個死在這種妖功之下,人總是人,不可能無思無求,也不可能無情到對什麼都無動于衷,否則,人就失去了活下去的動力。」慕容烷嘆息,「活著的人,總有著各種欲求與願望,否則,哪里還會有人覺得人生可貴?這鬼功卻不允許,它像是活的,它——不讓任何修煉它的人活得舒服,它要他們個個死得慘酷無比!可是偏偏它可以在極短的時間內讓人成就一身可以在江湖上稱雄的武功,追求它的人也就不絕,有些人,為了成名,連命都可以不要。」
「折眉不是這種人。」慕容執斷然道。
「他自然不是,想必他有他的苦衷。」慕容烷看著一意維護柳折眉的孫女兒微微一笑,「所以,有一陣子,這妖功在江湖上造成了一場混亂,大約在六十年前,此功的習練者竟然意圖圍攻少林,自稱是禪門正宗,結果為各大門派所滅,自此離相六脈功絕跡江湖,大家都以為,這門妖功已經絕傳,卻不知竟然出現在折眉身上。」
「想必當年並非所有修習者都死于六十年前。」慕容執幽幽地道。
「除此之外,也沒有其他解釋。」慕容烷苦笑了一下,「執兒,你要有個準備,練這門武功的人——」
「如何?」慕容執心里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
「你可知六十年前震驚江湖的一件血案?」慕容烷臉色蒼白,「正是那件事,促使各大門派下了消滅離相六脈功的決心!」
「土大夫殺死自家一門五十余口的血案?」慕容執當然知道這件人倫慘劇,士大夫原涼是一代徇徇長者,為江湖中人尊重,他竟然會發狂殺死自家一門老小,這件事如今說來都駭人听聞,何況是在六十年前?
「不錯,原涼他——正是一念之差,修煉了離相六脈功,他聲名日高,但武功卻不如他的人品那般能服人,所以他修煉此功,想要使武功精進。」慕容烷苦澀地道,「結果——」
「結果如何?」慕容執低低地問。
「起初,因為他深愛他的妻子,他不能做到無思無求,他畢竟還求個好名聲,他愛他的家——結果,終有一日他忍不住了,拔劍殺死了一家五十余人,他以為,如此就可以不受干擾,可以專心練功,可以斬斷情念,他根本瘋了。」慕容烷搖頭,「這就是那妖功的魔力,一旦練了它,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爺爺以為,折眉會發瘋?」慕容執挺直了背,她的目光從來沒有這麼冷然,「他不會的,士大夫發瘋,是他自己功利心切,是他該死。折眉不是,他這麼多年來,不曾做過任何傷天害理的事,他也不會允許自己傷害任何人的。」
慕容烷正要說話,卻听見一個微弱的聲音道︰「不,我還是娶了你——這——就是我的罪孽——」
兩人同時回頭,只見柳折眉睜開了眼楮,那雙一向平靜安詳的眼楮此刻充滿痛苦之色︰「我娶了你,我明知一定會傷了你,可是——還是娶了你——因為我太自私,我始終不願放手;我不能愛你,可是我愛你。」他本來臉色蒼白得像個鬼,如今更是毫無顏色,「我不可以愛你的,愛了你,我死,你傷心;不愛你?」他苦笑了一下,「那怎麼可以?我始終都在騙自己,如果不喜歡,我不會娶你,沒有人可以強迫聖心居士做他不願做的事。執,你難道始終沒有想到,我不是不愛你,只是我騙自己相信自己是不愛你的。」
他一口氣說完,一口血沖口而出,吐在床前地上,悚目驚心。
「折眉!」慕容執變了臉色,「你怎麼樣?」她小心翼翼扶他起身,用袖角拭去他唇邊的血跡。
柳折眉可以听見她的心怦怦直跳,她全身都是緊繃著的,因為她太害怕、太緊張,她失去了她一貫的淡然顏色。
「折眉——」她顫聲叫道,不知如何是好,「你告訴我,我應該怎麼救你?我——不是——不是有心要離開你,我只是以為,離開會對你更好一些,我不知道——不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你告訴我要如何救你?你不可以死的,你不能在告訴了我你其實是愛我的之後死去,這樣——這樣對我是不公平的——太不公平了!」她扶著他,最後變成了抱著他,她緊緊地抱著他,他渾身冰涼,她也渾身冰涼。
慕容烷在心中暗嘆,離相六脈功一旦修習,必然無藥可救,這小倆口相聚的時間不會太多了,他不忍也不願打攪他們成婚以來的第一次真心相對,走出門去,關房門。
「執——」柳折眉緩緩抬起頭,看著慕容執,那目光很淒涼,「沒有辦法可以救我,我的師父、師姐,都是這麼死的,我知道我是無藥可救的。我知道的,這就是為什麼我始終不敢愛你,我怕——我就是怕會有這一天——如果不曾有過快樂,也就不會太痛苦,是不是?」他的聲音痴迷惘然,蘊涵著不知多少的掙扎與彷徨。
慕容執依舊緊緊抱著他,她個子遠比柳折眉縴柔,抱著他很快變成了緊緊摟著他的腰,她撲入他懷里,混合著眼淚依偎著她從來沒有依靠過的人︰「所以你就故意不理我?」
「我——」柳折眉只說出一個字,就黯然不知該如何接下去。他——並非存心不理她,只是他也不知該如何與她相處——如何與她相處是好?
「如果不曾有過快樂,也就不會太痛苦。」慕容執重復了一遍柳折眉的話,苦苦地道,「可是你有沒有想過,你娶了我,就是我這一生最大的快樂,你不理我,難道不是我這一生最大的痛苦?三年啊,你娶了我三年,我看著你,你的笑你的愛都是為別人而發,而不是為我,不是為我!你有沒有想過這是不是痛苦?我是你的妻啊,你什麼事都不對我說;我的夫,他的事我什麼都不知道,你以為,這是一種幸福?」慕容執的淚濕透了柳折眉的衣裳,她抬起頭,潤濕的眼睫顯得分外淒楚,「我知道你不願傷害我,可是你所做的,始終都是你以為對我好的,而不是我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