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柳折眉的內力,卻是真正的禪宗嫡系——」柳折眉低低地苦笑,江湖中人素來好奇聖心居士一身武功師承何處,他一直諱莫如深,因為這身武功,害了他一生,「我不會尋死,你們放心。」等他抬起頭來,表情已是以往一貫的溫和平靜,「因為她——還等著我救。」他吐出一口氣,「她如果不會死,柳折眉當然也不會死,你們不必擔心。」
上官無益大大松了一口氣︰「是是是,你想明白就好,昨天真真是嚇死我了。你如果死在這里,那我上官無益豈不是害死了你?連帶害死了你夫人?無益門怎麼對得起天下武林?」
柳折眉只是笑了笑︰「難為你了。」他一貫不愛說話,安靜得近乎無聲,這一點與慕容執很是相似。
大家都當他是無事了,慕容執又有救了,不免都是心情振奮,開始有說有笑。
「她如果不會死,柳折眉當然也不會死。」這其實——只是一個心願————一個他不能兌現的承諾。
「她傷在胸月復之間,心經、脾經、胃經都受到重創,淤血堵塞血脈、又堵塞髒腑,所以傷重垂死。只要逼出她體內淤血,輔以靈藥,柳夫人之傷就無大礙了。」焦大夫仔細地交代。他年逾五十,卻依舊精神矍鑠,是一位盡責的良醫。
柳折眉點頭。
于是大家都退出這暫時作為養傷之地的小室,不打擾柳折眉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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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了她很久,就像以前沒有看過她、將來也沒機會再看她一樣。
她的臉色還是一樣蒼白。
執——
他無聲地低喚,指尖輕輕觸模著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
眼里有物滾來滾去,他知道這是他第一次觸踫他的妻子,也將是最後一次。
他會救活她。
然後放她離開。
然後他去死——
柳折眉在慕容執臉頰上觸到了一點——水——他驚覺那是淚——
他從來沒有哭過,所以不知道流淚的滋味,過了好半天,才知道是自己的淚——落在了她臉上——
真力又在微微地逆沖了,令他很不舒服,閉上眼,他調理了一下內息,準備為慕容執療傷。
他一定要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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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時辰之後,柳折眉開門出來。
上官無益、何風清與甘邯同聲問道︰「怎麼樣?」
柳折眉一張臉依舊沒什麼變化,只是點了點頭︰「焦大夫呢?」
上官無益大喜︰「我馬上找他來!」他也不在乎他是谷主之尊,忙忙地找人去了。
笆邯不禁皺眉︰「谷主,焦大夫在西堂,你跑到東堂去干什麼?」他匆匆向柳折眉解釋,「我去追他回來,省得又在谷中迷了路不知道回來。」
柳折眉笑笑,沒說什麼。
何風清卻早已進屋探視慕容執的傷勢,他跟隨肖飛這麼些年,也粗通醫藥之道,且對慕容執也很是關心。
眼見周圍再沒有人了,柳折眉才低頭吐出一口血來,輕輕咳了兩聲,沒聲沒息地拭去嘴角的血絲,跟著走進屋內。
以柳折眉的內力造詣,為人療傷本來是游刃有余的,但他的離相六脈功已然十分不穩,救的又是他心愛之人,要穩定心神、心無雜念卻著實不易,強逼著自己救了她,他卻幾乎岔了真氣,胸中氣血翻騰,忍耐著沒在眾人面前表露出來,此時卻壓不住了。
但——他不在乎,重要的是,她還活著,這就讓他彌足欣慰了。
走進屋內,便看見何風清正低頭看著慕容執,他顯然很小心,輕輕搭著她的脈門,仔細地觀察著她的臉色,在查探她傷勢好轉了多少。
柳折眉突然僵了一僵——何風清看慕容執的眼神——他——何必這麼關心她的生死?他竟然用那樣的眼光看著她,那是——超過了限度的——愛戀之情——只是,他自己還不知道而已——
他從來沒有過這麼強的獨佔之心,這麼強烈地知道她是他的,她是他一個人的!三年以來,她一直是他一個人的,沒有人和他爭,更不必擔心她會被人搶走,所以他從不擔心,現在看到何風清溫柔的眼神,他才突然知道,原來,這女子的好並不是只有他一個人會知曉,原來,也有人會注意這個淡然女子——
他——很憤怒,她是他的妻,何風清憑什麼對她溫柔?但是——他又很茫然,他從來沒有用這樣的眼神看過她,從來沒有過。
他應該憤怒的。
但是他能憤怒嗎?
不能——他卻應該高興!高興在他死後,有人會照顧她,高興她會有另一個選擇,高興她也許——也許會因此而擁有另一種命運!高興她也許會幸福!
懊死的!高興?!他心里只有把她從何風清身邊搶回來的沖動,哪里會有絲毫高興的意思?
但他終于沒有搶也沒有奪,更加沒有把憤怒形諸于色,反而苦苦一笑,緩緩走出門去,讓何風清繼續那樣情意纏綿地看著他的妻。
他的身子很不舒服,真力逆轉在加劇——因為他適才的憤怒,違犯了五蘊十八戒——即離相六脈功所強調的佛門禪宗要戒,真力逆轉沖人丹田,令他不適。這讓他驚覺——他是將死之人,如何——還能繼續把她強留在身邊?他是下了決心要放她走的,他下了決心不要她與他同死,那——還有什麼好說的?他是不是應該創造機會,讓他的妻去接受另一個男人?
好——苦——
真的好苦,身子的不適,心里的抑郁,讓他只走出內堂,便怔怔坐在了門前的一潭池水之旁,坐下來,怔怔地看著水中的倒影。
他這樣的安排,究竟是對與不對?
水中的倒影蒼白若死,連他自己看了都覺得不成人形,哪里能瞞得過別人,他緩緩提了一口氣,把血氣迫上雙頰,至少,看起來還是好端端的一個人。其實憑心而論,何風清是一個值得女人依托終身的男人。柳折眉很理智地強迫自己仔細想清楚,何風清人品心性甚好,武功不弱,也不是個糊涂人,論智論勇,都是上上之選,又何況他來自千凰樓,無論什麼事,秦倦總不會袖手不管。
——秦倦,終究,和自己也曾是朋友一場。雖然,是自己無情無意,從未把這個朋友放在心上,但此刻對她的柔情一起,他竟發覺自己對秦倦也心存愧疚,那貪、嗔、痴三毒;戒、定、慧三學;都丟到九霄雲外去了。
「柳公子,尊夫人傷勢好轉了麼?你怎麼會在這里?」
柳折眉一驚回神,才看見焦大夫站在身邊詫異地看著自己。心下一凜,他竟未發現焦大夫是什麼時候到他身旁的,他的武功,竟然衰退得這麼迅速?體內真氣翻涌不休,他始終無法集中精神︰「焦大夫。」
焦大夫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柳公子?你沒事吧?」
「沒事。」柳折眉終于想起焦大夫為何會在這里的了?他站了起來,「焦大夫,上官谷主沒有找到你?」
「沒有,我剛想過來看看柳夫人的情況如何?」焦大夫藹然微笑,「見你在此出神,所以過來瞧瞧。」
「她體內的淤血已經被我逼了出來,似乎要醒了,我點了她的穴道,讓她休息。」柳折眉吐出一口氣,神氣平和。
焦大夫卻道︰「柳公子氣息不寧,可是受傷未愈?」
柳折眉微微一驚,不知道焦大夫如此機敏,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回答,只能顧左右而言他︰「她應該醒了,我想回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