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掛在書房的那兩幅字畫,他當然看在眼里。她——當然有所幽怨,只是,他有時會驚訝,她是一個如此平淡的女人,卻是從哪里生出這麼柔韌的情意,竟然——可以容忍他的無情如此長久,可以如此的溫柔與體貼,可以——無怨無悔?他有什麼好?
秦倦問他為什麼娶她?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他當然比誰都清楚他根本不適合娶妻,只是那一日,在慕容世家看見了她——
她實在不是一個能引人注目的女子,他看見她的時候,她守著窗戶,看著很遠很遠的地方,像在等著什麼。她等得如此專注、如此虔誠,也——如此毫無焦躁的平靜。
他後來當然知道她是在等他——因為慕容世家那一日是專程邀他入府,近乎「逼婚」地要把慕容執嫁給他。他沒有堅拒,不知道為了什麼,也許,只是因為她等待的神態——他突然非常希望,在自己回家的時候,也會有這麼樣的一個人,守著窗戶,全心全意地等著自己回來——這麼樣的——有人等待的感覺,是不是能讓自己更多地感覺到,自己是活在這個世上的?
他娶了她,看著她由一個微微嬌稚的少女,漸漸變得安靜,變得淡然,變得達觀知命,他說不上是悲是喜。他不敢愛護她,因為愛護或者憐惜,都太容易轉變成不易控制的情感;他也不敢關心她,因為他的關心,著實不能出自于真心實意的體貼;他無法給她他的心——直至日後發覺了她的淡淡的苦澀,他才驚覺自己竟是如此自私,他為了一個虛無的「等待」,葬送了這個女子的一世。
難道就因為她善于等待,所以便要她等待一世?這是多麼殘酷的事,為何——自己竟能做得如此理所當然;難道,她這一生便是用來等待自己永遠不可能給她的——愛的?他怎能如此自私?可是——他又能如何?他已經娶了她,她的快樂,她的幸福,已經寄托在了自己身上,而自己卻是注定了要辜負她的。
這就是柳折眉永世無法贖清的罪孽,他不能愛她,卻苦心孤詣——要她愛他。
他會下十八層地獄的,他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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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以為他是不會讓任何人任何事干擾了心神的,雖則他不願承認,但是他的確錯了。
她竟從家里追了出來,追到這即將遭受燒殺擄掠的地方,她一生出過幾次家門?她一個人又是怎麼跑了這麼遠的路的?
她還受了傷?老天,你何其忍心?讓這樣一個女子不僅流淚,而且流血?她一生和人動過幾次手?她怎麼可以什麼都不說,還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的樣子?她如此辛苦地來,是為了什麼?只為了見自己一面?還是已不願等待?
他不敢問,他怕她要離他而去,怕回家再也看不見那雙等待的眼楮,那個已等了很久的——妻——
眼圈有點熱,他不敢看她,不敢听她說話,生怕听見她已決定了要離開。
她還是說了,她要走,要離開他,她連是他的妻都不願承認。
是自己狡猾,欺騙她走到門口,讓她無法說出她要去哪里,然後推開了門。
是徹徹底底的自私,他不著痕跡地利用一切手段,把她——留在身邊。
這樣的情緒——是在乎嗎?
是——他的心開始月兌離了無心無情的境界,是他開始殞落了?
——或者——其實——他從來就不曾無情過,只是他太擅于自欺欺人?把自己騙得很好,騙得完美無缺、滴水不漏?
柳折眉推開了無益門的大門,堂內眾人的目光一起凝注在他手中的上官無益身上。
何風清變色道︰「上官谷主怎麼了?出了什麼事?」柳折眉還未回答,他驚見柳折眉的臉色,又駭然道,「柳居士,你受傷了嗎?臉色怎麼這麼——」他「蒼白」兩字還沒有說出口,柳折眉卻平靜地道︰「上官谷主在谷外受了傷,還請谷中的大夫出來仔細診治一番,如今大敵當前,上官谷主既然已不能主持局面,我們就更加要知曉自己的責任重大,要盡力保得上官谷主周全。無益三寶干系重大,柳某會盡力而為,不會讓樸戾拿去的。」
一番大道理說出來,何風清倒也忘了自己剛才要說什麼了,神色一凜︰「樸戾這老鬼,三年前招兵買馬,差一點滅了千凰樓滿門,若不是我家公子才智過人,蠻龍嶺早巳稱霸江湖了。不料三年之後,他竟然又找上無益門!真不知樸戾要多少人命、多少血才肯罷休!」說著,恨恨之意溢于言表,他當然不會忘記,當年樸戾一行直闖千凰樓大殿,危及千余人命,秦倦逼于無奈以身相抵,才換得眾人周全;後來雖然秦倦連番設計,讓樸戾謀劃成空,但也幾乎送了秦倦一條命。何風清身為六院之一,教他如何不恨?
而其他人卻正好奇地看著慕容執,並未听清二人的談話。
慕容執也正淡淡地看著堂內眾人,也未听清柳折眉說了什麼。
柳折眉輕輕吁了口氣,暗自調勻丹田逆轉的真氣,片刻之後,微微遲滯的真氣轉為通暢,他的臉色登時就好了很多。師姐沒有騙他——不能愛,不能恨,不能在乎,不能激動,不能緊張——否則真力逆轉,自攻心脈,經絡寸斷而死——他是看著師姐去的,為何不知警醒?只是,他溫柔地嘆息,愛與不愛,又豈是他自己可以決定的?
看著她——他是真的不能愛她,愛她,他若死去,她豈非又多了十二分的哀傷與幽怨?他寧可不愛,至少,他會活著,而她——也可以不必承受更重的痛。
只是,不愛,是比愛來得更痛苦和絕望的,尤其,對不能動情的他。
這是他的苦衷,他的死結。
無法可解,除非繩斷結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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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執看著柳折眉,他的神色淡淡的,看不出有什麼想法,只是微微皺起了眉頭,好似她的到來,還是給他帶來了很大的麻煩,只听他溫和地向眾人介紹︰「她是我的夫人。」
眾人驚異不已的目光登時轉移到她身上,何風清尤其驚疑不定,她是柳夫人?可是——為什麼?她在茶館之中竟然向他打听自己丈夫的事情?為什麼?她不說她是誰?為什麼她不說自己是來尋夫的?而只問「柳居土」?他們夫妻之間——
「柳夫人受了傷,還請趕快坐下,大夫?大夫呢?快請焦大夫來為柳夫人治傷。」無益門第二把手甘邯沉聲道,登時有手下搬了凳子來讓慕容執坐下。
她在心中輕嘆,為什麼?她終是要人保護的嗎?終是要人盡心盡力地看護著的,因為她是慕容家的小姐,是折眉的妻子?而——始終不是因為她是她自己?她淡淡地微笑,算了吧,這些都是小事,為了他,只為了希望他順心如意,她早就不是她自己了。她——可以是路邊一片淡淡的樹葉,可以是一卷清靜的佛經,如果他可以覺得幸福——這樣的愛,太懦弱,太傻太虛無,但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甘願——
這樣的愛是不被祝福的,她知道,只是——身不由己——看著他、想著他,她竟也可以覺得幸福,有時候,她知道自己像個玩泥女圭女圭的孩子,自欺欺人,卻也好像擁有了幸福似的——
她為什麼笑得那麼苦澀?他本可以不去看她的,三年來,他早已習慣把她排斥在自己的世界之外,用「不關心」來保護自己的心,但現在他卻不自覺地想去看她的眼,不自覺地想知道她在想什麼。她——是他的妻啊——他從來沒有過現在這種感覺,從來沒有如此清楚地知道她是他的妻。可是現在她的一舉一動、一笑一顰,他卻都瞧得清清楚楚,他甚至——想知道,為什麼,她可以為一個如此無情的男人,如此地付出,還心甘情願、無怨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