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褐袍青年也早被潑得濕。他臉色凜然,將透水的衣袍纏起,桃木劍在雨中依舊颯颯生風,亟待再度的血腥。
「且慢,桃君。她負傷未愈,念在過去的情誼,這一戰可否由我代替?」
桃君望向姚黃,眼里飽含深意。
「你心意已決?那好,與魔同道,即是我輩之敵。」
桃木劍劃過數轉,業已飛擊姚黃,而姚黃一個翻身,拔過了魏紫手中的劍,迎戰上去。
手腕起落,命懸於斯,紅英繽紛墮。
姚黃一身布衣,在纏綿的隆雨之中與桃君的身影交錯,魏紫手中無劍,竟只能看著姚黃在桃君的劍勢威逼之下踉艙而心驚膽跳、袖手旁觀。
他,這是何苦?
姚黃素來不是用劍之人。
魏紫想要提起五內一股真氣,然而,或許是桃君果真有幾分能耐,她只覺得隨著氣在自己的四肢百骸流竄,也將蔓延全身骨節的痛楚一起牽動。
一股腥甜涌上來。姚黃依舊不改臉上的微笑,他拭去嘴角的殷紅,然後才回望魏紫,給予她一道安心的眼神。
——不必如此。真的,姚黃。我的仇就用我的血來索。
魏紫心中一慟,綻開臉上淒楚的笑,著手取下自己手上鐲,以及發上釵。
「姚黃,你斗不過我的,回頭是岸。」青年劍招凌厲。
「我回頭了,只不過我看見的是她。」姚黃忍住來自肩上的創痛,硬是接下桃君分筋錯骨的劍式。汩汩的血色不斷地擴散暈染他的衣襟,卻未曾听見他的叫呼。
仿佛痛的人,是另一個。
「臭道士!」
一絲凜冽直破風而來。他警覺地知道要閃躲,卻終究還是敵不過來者之疾。
桃君左手模上自己臉頰,一掌的血泊。回身只見魏紫氣喘力竭,抱著懷中半個人高的長弓拚命地咳,一柄精致的金箭已半個箭身沒入他身後的合抱樹身。
「紫!」姚黃驚慟喊道,一個縱身飛至魏紫身旁,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軀。
「你又何苦這般勉強自己?」舉掌作護心印,抵住魏紫後心,他急急運氣欲平撫她岔亂的內息。
背後傳來一股溫醇而堅毅的掌觸,她心中一酸,仿佛真正絕念什麼。魏紫旋身一轉,輕輕推開那溫柔的力道。和血壓下喉頭腥甜,她靜靜說道︰「我的恩怨,由我自己了結。」
姚黃一震!望向她決絕的眼神。他一向很明白魏紫固執的程度。原以為替掉她的劍就能暫時阻卻她急切的仇念……他微微苦笑。即使現在手無寸鐵,恐怕她也不惜以肉身與桃君拼個同歸於盡吧。
也罷,他眼中閃過一道異樣眸光。
指分氣絲,他迅速在魏紫身上下了一道無形禁制。
「姚黃?!」魏紫驚聲,一身競無法動彈,只覺一股溫醇氣息在身周泊泊流轉,而漸穩厚。然後將自己緩緩托起,送向丈外一棵盤根老樹旁。
「無需驚慌,這道禁制片刻即解。」
魏紫見到他歉然的一笑,恬適一如從前所認識的姚黃,心頭卻無來由一股心悸。卻听他言中有未竟之意︰「倒是……」言語已隱於風聲。
以姚黃為中心,一道綿厚氣流滾滾翻騰而起。花開花謝飛滿天,遍地打落的殘英再度盤卷於雨勢當中,隱聞喧肆的風雷之聲。只見在桃君與姚黃的四周,形成一圈紅染的氣牆,直待落紅繽紛墜地,氣牆仿佛才消隱於無形。
「不論是何因果,我都已應允了將一同面對。紫,你便讓我一回好嗎?」他靜淡笑向魏紫,仿佛爭的只是小兒女氣事。
「我……」怔怔看著他似乎越見蒼白的面孔,魏紫心緒一陣凌亂,不知該說什麼。她的心跳如擂鼓,似乎有什麼更重要的訊息遭她遺落了……
一旁已沉默半晌的桃君蹙眉道︰「姚黃,你可是破釜沈舟了?竟在此時設下結界?」
設結界彷若立下生死狀,不到一方生死已判,禁界不會解開。雖然在結界之內,施術者的術力有增幅的效益,然而卻會耗掉倍乘的精氣。最糟的情勢,是在結界之內的兩人都同歸於盡。一般而言,若非深仇大恨,或為鏟除窮凶極惡的魔物,等閑修道者不會大耗精血布下結界。修為若桃君之境,也不曾思及驅動這道術法。
有什麼妖物值得自己犧牲修為?桃君無意理解這種凡夫的心緒。劍在他心弦,向來只為斬妖而撥彈。一柄桃木劍,豈懼多殺傷?頰上分流的絳薄之色隨雨跡溶入斑褐衣襟,褐袍青年冷漠一笑。
「百年相交,竟為一妖物而恩斷義絕。」桃君斂下眼睫,泯去眸中最末一絲晴意,「姚黃,你既入魔道,我也不再手下留情。」啟簾,一道精灄神光進射而出。
姚黃一凜,棄下手中長劍,挽弓當挽強的道理他是識曉的。
平胸抱氣,結指為印。他已無反顧之途,為了魏紫。
「桃君,得罪了!」
舉凡仙人或修道者,大多練有法器,獨獨姚黃卻無。他生性無爭,不願為此傷神,至多以本命精氣結印為法。以本命為器,雖是驅轉自如,卻頗耗氣神。他本不擅攻勢,面對不可小覷的桃君,只能竭盡靈識運思。如何以己之長攻彼之短,方寸很快已有了計較。
指掌圈兩儀,兩袖分畫無數圓滿,隱淡的金色流光由他胸前推射而出,遽結雨浪,濤勢如化干堆雪,滾滾向桃君翻襲而去——速戰速決才是良策。依自己的修為,結界是無法撐持太久的。
指捏劍訣,褐衣束發的道裝青年冷然淡視。翻袖一轉,桃木劍瞬即騰躍而起,嗤嗤劃斷雨線,凌空破去——未料劍勢一緩,已受阻於前。
雨浪分向多道,往中央煞劍聚攏,勢氣奔放。重重層辦狀如牡丹,恍附本命,向花芯處覆擁而入。空氣中溢滿潮冷而濃郁的牡丹花息。
桃君心神一窒,神情罕然一緊——不曾料到結界之內,姚黃的術法竟可登極至此。眼見本命桃木劍已受制於空,如風雨飄搖之勢又下得動彈。他劍眉一挑,回掌並指,默念法訣。
起——斑褐木劍應聲側轉,疾疾躍向長空。
長劍如罩罡氣,緩緩以回旋之態帶起風虎之嘯,層層穿破氣浪,終於返向桃君身旁。凝空不動如山。見眼前氣海已消弭於無形,桃君反手將桃花木劍收攏於背後劍囊,肅容望向姚黃。
丈外傳來驚惶的喚語︰「姚黃!」是仍不得動彈的魏紫。
只見姚黃已半跪於地,一縷血絲自唇角泌出。桃君心中亦一動,「以本命為器最易自傷。姚黃,你仍執迷不悟嗎?」
「我還未認輸哪,」他一聲朗笑,勉力支起,拭也不拭唇邊殷紅,也不曾看向魏紫。雙掌翻空,交於頂天會穴。他勁漫指尖,凝氣聚神。
「小心了,桃君!」一道真氣疾射而出,璀璨如烈火流金,竟然阻住結界數丈內漫天的雨勢。凝空盤旋。
桃君神色一凜,腳踏方位。
「住手,姚黃——你會死的!」死,對仙人而言,幾乎意味著魂飛魄散——況且是現在耗盡氣血的姚黃。魏紫終於恍然方才心悸的緣由。
死又如何?血紅其實是一種蒼涼的顏色,不斷從他體內流瀉而出,滋養盤空的金氣成璀璨,連雨氣的色澤都換成淒厲。
「住手!我說過不再愛你了,你何須自作多情?」她顫顫吐出慣然的無情字句,試圖截斷他枉然的執念。
一點一點的紅艷珠子不斷淌下,浸染姚黃胸膛。一如階前點滴,何時至天明。
拭又如何?不拭又如何?拂了塵埃又落塵埃,他的心從來不是明鏡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