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琉沉默著沒有說話,自胸中取出一封信箋遞上去。
皇帝接過信箋,打開來看了幾眼,臉上笑容頓失,最後臉一沉,將信箋拋在一旁道︰「今天我不想談這件事。」
「可是父皇……」
「我說,我不想談這件事!」皇帝的臉色陰沉得可怕,朝臣們開始紛紛私語,不知道那信上寫了什麼,惹得皇上這麼不高興。
旭琉又默立了半晌,忽然跪倒在地。殿內頓時起了一片抽氣聲,連皇帝也變色驚道︰「你干什麼?」
「父皇,夏天已近,洪水即來,黃河堤壩偷工減料,根本不堪一擊,數萬條人命危在旦夕……」
「住口!」皇帝拍案而起,厲聲道,「我說了,今天我不想談這件事。」
旭琉還待多言,看見一旁母後臉上流露出的哀痛之色,不由心中一軟。他低低一嘆,臉色灰敗地退回座位上。
被他這麼一攪,場內的氣氛非常尷尬,人人垂首不語,生怕一個不慎惹來禍端。一時間殿內靜悄悄的,連根針掉在地上都听得見。
如此過了好一會兒,忽然一聲輕笑甜甜響起。
眾人朝聲音來源處看去,見到錢明珠盈盈自席上走出來,拜倒在地道︰「海屋仙籌添鶴算,華堂春酒宴蟠桃。願父皇庚婺同明,永壽康健。」
皇帝臉色緩和了下來,但神色依舊淡淡,「平身吧。」
錢明珠站起來,微笑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無論送什麼給父皇祝壽,都只是惜花獻佛而已。但是兒臣還是借來了一朵花,就不知此花是否入得了父皇的眼了。」一語引起諸人好奇,連皇帝都微感興趣地「哦」了一聲。
錢明珠轉身道︰「拿上來!」
四個宮女抬著一個大箱子走了進來,錢明珠親自上前掀起箱蓋,四個宮女一人拉著一角邊退邊將箱內之物展開,卻原來是一條光華閃閃的地毯,瞧不出是什麼質料織成的,寬約七尺,長達七丈,上繡青山綠水、市橋郭徑、舟船車轎,應有盡有,而里面的千百個人物,織得更是栩栩如生。
殿內眾人不知不覺間都瞧得痴了,就連皇帝也不禁驚嘆道︰「好一張巧奪天工的地毯!」
「此乃根據京都實景描繪繡制而成,展當今之盛世,呈吾朝之繁榮。」
皇帝贊道︰「不知出自誰人之手啊?」
「當然是出自父皇之手。」
皇帝一愣,「朕?」
「這錦繡江山,這太平年景,豈非皆是來自父皇您的賜予?父皇在位二十年,國運昌盛五谷豐登,百姓安居樂業,才能成就圖中這一派繁榮局面。這是父皇以英明睿智構築起來的雄偉藍圖,這作者,除了是父皇外,還能有誰?」
這回可真是龍心大悅,皇帝連眼楮都在笑,先前的不快一掃而光。
錢明珠趁熱打鐵,從宮女手中取餅一杯酒,高舉于頂道︰「恭祝吾皇庚婺同明,永壽康健——」
朝臣舉杯共應︰「庚婺同明,永壽康健。」
事先讓女乃女乃準備這份禮物乃是為了壽宴添色,能一舉兩得化解旭琉闖的禍真是始料未及,錢明珠回頭,看見旭琉痛苦的臉,以及他身後王芷嫣眸中的嫉妒,忽然間,覺得自己好像又做錯了……
壽宴最熱鬧的時候,錢明珠由宮女們攙扶著從席上退了出去。
「太子妃,覺得怎麼樣?有沒有不舒服的地方?」這位皇妃的醉酒,恐怕已是天下皆知。依常理說若是女子嗜酒,該會被人責備,然而換諸于對象是她,給人的感覺就完全不一樣了。
別人喝醉了,只會令人厭惡;而她醉了,卻更添幾分嬌態,惹人憐惜。
「我好像喝太多了……」說著抱住一根柱子吐了起來。
爆女們連忙遞帕子的遞帕子,拍背的拍背,錢明珠擺擺手,七分酒意被涼風一吹,覺得舒服了許多。
「你們都下去吧,不必管我,我在園中走走,待會自己回去。」
「可是太子妃——」
「放心吧,走不丟的。」推開宮女們的手,悠悠晃晃地往前走,走著走著便自個兒「格格」笑了起來,提著裙子原地轉了一圈。
「左二、右二,轉……左二,右二,轉……我也會啊……」于是又很開心地笑。星眸微睜抬首望天,天空被絢麗的煙花映得五彩繽紛,看著看著臉上笑意就淡了,再低下頭來時聲音幽幽︰「我跳得這麼好,可是女乃女乃,你為什麼不讓我繼續學下去呢?」
舉步繼續前行,不知不覺中拐入一條熟悉的小徑,直到白牆灰瓦出現時,才豁然間想起這是容妃的住所。皇帝大壽,卻不知這位被打入冷宮的妃子此刻又在做什麼?
屋內一燈如豆,靜悄悄的沒什麼聲音。錢明珠抬頭正想敲門,門開了,老婆婆見到她也是吃了一驚,「又是你?你來這做什麼?」
「我來看看,容妃娘娘可好?」
「你倒是個有心人,不過不必了。從今往後,誰都不必來看她了,她也不用再盼誰來看她了。」
錢明珠不解。
「她死了。」涼涼三個字自老婆婆口中吐出,卻是令她整個人一震。
「死了?怎麼會……」
「得了風寒,拖了沒幾天就去了。這個皇宮里誰會理會一個過氣妃子的死活?除了你,這里從來沒其他人踏足過。死了也好,省得活著繼續受罪,真是冤孽啊!」
恍惚中不知她接下去還說了些什麼,也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轉身離開,腦袋漲得快要裂掉,視線是完全模糊的,看出去重影一片。
錢明珠走著走著,腳下忽然一個踉蹌,眼看就要栽倒在地,一雙手臂伸過來及時扶住了她。
抬眸,看見一張熟悉的臉,然而忽然間就記不起他的名宇了,那張臉近在咫尺,卻仿若相隔天涯。
「我的鞋子……我的鞋子……」她喃喃。
于是那人奇怪地看了看她的鞋子,道︰「你的鞋子怎麼了?」
「別弄濕我的鞋子。」她抓住他的手,抓得緊緊的不肯松開,仿佛她一松開,那只手就會去揀石子。
「你喝醉了。」那人皺起了眉,卻沒有推開她的手。
「醉了?」錢明珠呆了一呆,繼而偏著腦袋笑了起來,「是啊我醉了,醉了的感覺最好了,什麼都不用想,嗯,我醉了,一醉得很厲害,我走不動了,你扶我回去吧……」說著整個人往他身上一掛,再也不肯用半分力氣。
那人因她的這個動作而完全僵住。
錢明珠將頭靠在那人肩上,閉著眼楮喃喃道︰「女乃女乃,明珠不喝酒了,再也再也不喝了……我舞跳得那麼好,你為什麼不讓我繼續學啊……你要我嫁給太子,你沒有問過我願不願意,女乃女乃,我不想嫁的,我真的真的不想嫁,他不會對我好的,他不是良人……死了,死了,她死了,他以前那麼喜歡她,可後來卻這樣對她,她死了……」
月光與燈光相織,映在那人臉上,映出他臉上的錯愕、震驚、迷惑,還有那麼一點點痛苦、彷惶與無奈。
他伸出雙臂抱住了錢明珠。
「女乃女乃,我也會死的,是吧?遲早有一天,我也會和她一樣的,是吧?」懷中的人忽然抬起頭問他。
「那個她是誰?」他听見自己的聲音綻放在空氣中,以一種異常溫柔的方式。
然而,遲遲沒有回答。
他低下頭看,懷里的人兒已經睡著了。
幾盞宮燈由遠而近,特意尋來的宮女們無比吃驚地看到太子抱著太子妃,樹枝在他們身上投下斑駁的影子.身影明明滅滅,但卻又是那般和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