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上很燙,因著某種被人看到真實面目而產生的心虛。錢明珠過了好半天才想起來這個時候她應該神情自若地笑笑,說些諸如多謝殿下來看望臣妾臣妾覺得好些了的場面話,然而在那雙黝黑眼楮的凝視下,她只覺得頭皮發麻,完全喪失了平時的鎮定和慧黠。
怎麼辦?他站起來了……他走過來了……他在床邊坐下了……他伸手來探她的額頭……
像被他的手燙到一樣,錢明珠又往後縮了一下。
「為什麼你會生病?」
「呃?」
旭琉的表情很認真,也很嚴肅,他看著她,讓她覺得自己的偽裝馬上就要被戳破。
「你在出嫁前沒有這樣體弱,但你到東宮後卻一直生病。」
他開始懷疑了……錢明珠垂下眼楮,心跳得很快。但旭琉接下去的動作大是出乎她的意料,他握住了她的手,他捂著她的手,把自己的溫暖傳給她。
錢明珠忍不住抬眸,看到他臉上從未有過的憐惜之色。
「你的手很冷。」
因為她在緊張心虛。
「太醫告訴我,你得的是心病。」
啊?這個……
「他說因為你不快樂,你很壓抑,所以身體很虛弱。」
錢明珠的睫毛顫了幾下,像被說中了心事一樣,鼻子有些發酸。她的病是裝的,然而使她裝病的原因,正是因為她不想面對,她想逃避那些令她難過的情緒,她認為那樣就安全了,但為什麼還會一步步地陷進去?
旭琉忽然輕輕一帶,將她摟入懷中,感覺懷里的人反應與昨天晚上一樣,身體僵硬,即不拒絕,也不迎合。
「你在怕我?」
錢明珠搖了搖頭,聲音低低︰「不,不是怕。」
「那是什麼?」忽然很想知道他的妻子對他是什麼感覺,是如她在選妃時所說的僅僅因為太子妃的頭餃璀璨尊貴,所以她執著地要嫁給他,還是為了家門所以順應長輩的安排嫁給他?亦或是其他理由?
「我不知道……殿下,我以為……」
「以為什麼?」
錢明珠咬著唇,措辭艱難︰「我以為你並不喜歡我。」
旭琉的目光飄到了很遠的地方,「是啊,我也曾經這樣以為。」
「那麼,什麼原因使它改變?」
這會輪到他迷茫。是啊,從什麼時候起,又是什麼原因,使他變得不討厭她不排斥她甚至不想冷落她?
因為她傾國的絕色?或許攀凳剪枝那一剎那的驚艷迷眩過他的眼楮,然而美色並不能令他臣服。
因為她過人的智慧?或許在得知太行山之計是受了她的指點才能一舉獲勝時心里是有那麼點震撼贊賞,但他一直就在提防她的心機,發覺這個女人比想象的更聰明,應該只會更警惕才是。
那麼,究竟是為什麼?為什麼會忽然覺得她其實很可人?為什麼會忍不住送梅花給她?又為什麼在見她又病發時會說不出的心痛?
旭琉發現自己開始說不清楚,然而就是知道,某種感情來了,真實而且鮮活地存在于他的心中,並在逐步地萌芽和開花。
敲門聲突然響起,驚散一室的茫然旖旎,「太子殿下!」
「什麼事?」
「皇上請太子殿下速到錦陽宮一趟,剛才輕騎送來了八百里快報。」
旭琉垂下頭看著錢明珠,好一會兒,才慢慢松開手站起來。
「殿下……」門外人見沒回聲,又催了一遍。
「你好好休息。」想說些其他的,但終歸沒有說出口,旭琉轉身快步離去,房門被輕輕合上。
錢明珠維持著那個僵硬的姿勢,一動不動地坐著,最後用被子捂住了臉,身子無可抑制地開始顫抖。
早止的夢境在腦海里隱隱浮現,那個聲音告訴她說,「記住,別讓湖水濕了你的鞋。」可是,有人往湖里投了一顆石子進去,湖水漫上來,不只她的鞋子,連整個人都幾乎淹沒。
那個投石子的人,就是旭琉。
照在窗欞上的陽光越來越正,午時到了,房內靜悄悄。
錢明珠終于起身下床,一旁的梳妝鏡里映出她的臉,好生蒼白。看來這病裝著裝著就成真了,這會兒真是身體乏力腳步虛浮,走路輕飄飄的,像踩在棉花上。
她推門而出,外面也靜悄悄的,見不到半個人影。這個郁蘭殿位于皇宮的西北角,從正殿走到這得好久,真不知道為什麼永樂公主哪不好安置把她安置到這麼個偏僻地方來。
門外是條青玉石小徑,長長地通往遠方,兩旁林木森然,此刻為白雪所覆蓋,觸目盡是銀妝。皇家園林倒也不見得怎麼華美,只佔得了一個「大氣」。
真是很大的園子,走了半天也沒見到人,那些宮女太監們都到哪去了?錢明珠慢吞吞地繞過一個結冰了的小湖,再走過一個圓形拱門,忽然眼前一亮。
幾間房舍白牆灰瓦,與宮里的其他建築完全不一樣,倒有幾分像妹妹寶兒的住所。屋後種了兩株杉樹,遇冬不凋,葉子依舊碧綠碧綠的,倒是給這片素淡之地添了幾分生氣。然而真正讓她眼亮的卻是一個白衣女子。
那女子坐在樹下的秋千上,一頭極長的黑發瀑布般地拖到了地上,穿著件樣式很簡單的白袍,渾身上下干淨得像是不染俗塵。她左手拿著一根樹枝,右手把枝上的葉子一片片地摘下來,再往空中一拋,每拋一片,嘴里就說一句︰「沒了……」
錢明珠好奇地走近她,那女子只是重復著手里的動作,渾然不覺有陌生人靠近。
「沒了……沒了……」
「什麼沒了?」
白衣女子抬起頭看了她一眼,這一眼像盆冷水直直地澆下來,令錢明珠覺得身心都涼透了。
那是一雙完全空洞無神的眼楮,沒有焦距也沒有感情,在清麗容顏的襯托下,更加顯得令人驚悸。
「沒了……」
「你——」錢明珠說了一個字,又生生止住。她已經看出。眼前的這個美人其實是個瘋子。可是一個瘋子,怎麼會這麼干淨?那月兌俗的氣質和渾然天成的高雅、足以讓任何人在她面前都自慚形穢。
屋舍的門「咯吱」一聲開了,一個老婆婆捧著盆水從里面走出來,見到錢明珠時微微一驚,「你是誰?怎麼會到這來?」
「我……我迷路了。對不起,我只是想回藍璃亭,不知道為什麼就走到這來了。」
老婆婆「哦」了一聲,「往北走,那才是你該走的路。」說完將水倒在地上,走到白衣女子面前道︰「娘娘,該吃午飯啦。」
「沒了」
「沒事,吃過飯後再來數吧。」老婆婆半哄半拉著她住屋里走。
錢明珠忍不住問道︰「這位婆婆,她怎麼了?」
「這都看不出來?瘋了唄。」
「為什麼?她是誰?」
老婆婆驚訝地轉頭盯了她一眼,「你連她都不認識?你不是宮里的人吧?」
「我……」錢明珠猶豫了一下,不知道該不該把身份說出來。沒等她想好,那老婆婆就長嘆了口氣道︰「這是容妃娘娘,就算你不知道容妃是誰,也該听過水容容這個名字吧?」
「青硯台聖女……」
「沒錯,就是她。」
錢明珠這下吃驚不小,睜大眼楮看那女子,那女子猶自拿著手里的樹枝,翻來覆去地念著那句話。
「怎麼會這樣?」
「沒什麼奇怪的,宮里的女人,還不都是一個命?再喜歡再寵愛,能愛一輩子?能只愛一個?」老婆婆扶著水容容走進門去,低聲道︰「這兒是冷宮,姑娘還是別久留,早早走吧。」說完關門,將錢明珠隔在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