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的臉色又白了幾分。
「我是個自私的人,無論老師怎麼改變我,從本質上說,我還是那個自私的人。天下人與我何干?我從來不會把自己以外的人放在心上,直到……我遇到她……」
老者知道他指的是誰,臉色由白轉灰。
「在六年前,我已放棄報仇,將我的余生我的心思我全部的感情都給了她。」公子直起身,看向老者道,「而讓我六年後再見到她,再見她憔悴的模樣,再見她所受的痛苦,老師,我寧可你當初沒有救我!她只是個柔弱的女子,為什麼要她一個人面對這樣的不幸?」
老者沒有說話,眉宇間卻多了許多悲哀。
鮑子朝門走了過去,他伸手拉門,手在門把上停了許久。老者一聲長嘆,幽幽地道︰「你真的不再考慮一下嗎?」
「我不會選擇當殷桑,也不會選擇當無痕,我選擇當木先生。」公子一笑,笑容顯得有說不出的滄桑,「因為,木先生有玉夫人。」
★桑為木,從今天起,你就叫木先生,而我是玉夫人。木先生和玉夫人,我們永遠在一起,好不好?★
鮑子大步走了出去,外面的雨落到他身上,身體的冰涼越發襯托出心的火熱。
他可負盡天下所有人,卻獨獨不能負她;他能忘記自己,卻獨獨忘不了她。
玉夫人……玉夫人……
「這是采桑子。」那個黑袍女子站在幽暗處,靜靜地對他說。
「這套針也有個名字,」她說,「叫金縷曲。」
★如果有一天,你忘了我,但看見一個喜歡給身邊的東西都起個詞牌名的女子時,會想起我嗎?★
「公子,你快樂嗎?」她問他,「你喜歡現在的生活嗎?」
她突然抓住他的手,絕望地問︰「告訴我,身為武林三大聖地之一的青硯台的接班人、世人仰慕皆稱公子、顯赫家世尊崇地位又有嬌眷如花的你,會愛上我嗎?」
★殷桑,不要再丟下我好嗎?我沒有退路了,我只剩下了你。殷桑,我只有你啊……★
鮑子快馬疾馳趕回翡翠山莊,臉上已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他說過除非死,否則絕不再離開她,可是後來,竟還需要她的犧牲來成全自己的性命和前程……
為什麼這麼傻?為什麼?萃玉,我寧可當初和你一起死了,也不忍你後來獨受六年那樣的煎熬!
鮑子揚聲長嘯,嘯聲穿越漆黑的雨天,直上雲霄。
她在迷夢中,依稀听見有人在哭。
哭是無聲的,但她偏就能感覺到撕心裂肺般的痛楚,有人在呼喚她的名字,那聲音如此熟悉,她不得不醒。
吃力得睜開眼楮後,視線長時間地模糊,床頭有個人影,有一瞬間她以為是寶兒,但立刻否認,這人身上有她所熟悉的氣息。
輪廓終于慢慢浮現,她望著那張昏黃燈光下的臉,曾是記憶里印刻了千百回的模樣,一度陌生得根本無法靠近,然而此時此刻,又近在抬手間就能踫觸到的距離。
錢萃玉望著淚流滿面的公子,忽然笑了。
「放心,我不會死的。」她說。
又是這句話。七年前,深巷遭遇那樣不堪的凌辱後,她說——我不會死的。六年前,他一劍刺穿了她的心肺時,她說——我不會死的。
鮑子望著這個生命中奇跡般的女人,半句話都說不出來,只能那樣一直看著她,一直看著,看到靈魂深處,互為骨肉。
錢萃玉見他不說話,便也笑不出了,微微嘆了口氣道︰「怎麼辦呢?每次都讓你看見我最糟糕的處境……」她的話沒說完,公子已一把抱住了她,緊緊地抱在懷里。
她這麼瘦,瘦得只剩下骨頭。這六年來,她到底是怎麼熬過來的?公子不敢去想,任何發生在她身上的痛苦,都會百倍地施加到他身上,痛得惟有悸顫,惟有流淚……
錢萃玉伸手幫他擦去滿面的淚水,滿足地吁出口氣道︰「真好,你又回來了……」
「是,我回來了。」公子啞著嗓子道,「這次,我再也不會走了。」
錢萃玉卻搖搖頭,輕笑著道︰「不要承諾,不是我不信,而是老天會妒忌。」
鮑子的唇顫抖了起來,似有萬語千言,卻不知從何說起。
錢萃玉道︰「我怕了,我真的是怕了……我不敢再跟老天爭了……但我還是謝謝它,讓我六年後還能再見到你,見你這麼平安地活著……真好……」她的聲音越說越低,等公子意識到不對勁時,發現她的臉已成死灰色。
「萃玉!萃玉!」公子急叫起來,就在這時,門「啪」地打開,錢寶兒拉著一人沖了進來,身後還跟了顧氏兄妹。
錢寶兒催促道︰「師父,快快!」
一黑衣老者伸手為錢萃玉把脈,面色一沉道︰「你們先出去。」
「萃玉!」公子死死地抱著她,說什麼都不肯放手,錢寶兒「啪」地打了他一記耳光,喝道︰「你想二姐真的死嗎?還不放手,讓我師父幫二姐療治!」說完不顧眾人的驚訝,強行將公子拉了出去。
鮑子被她拉出房間,站在外面的花廳里,呆呆地立著。
錢寶兒瞥了他一眼,有些于心不忍地道︰「對不起,我不是故意打你的……你……你的衣服都被雨淋透了,回去換了吧。」
鮑子仿若未聞,目光沒有焦距地落在遠處,臉色蒼白得厲害。
彼明煙咬了咬唇,換婢女取來披風,上前正想幫他圍上,卻見他整個人一動,避了開去。她的手頓時停在了半空中,異常尷尬。
鮑子轉頭看了她一眼,那一眼讓顧明煙從頭冷到腳。
那完全是看陌生人的目光,冷漠、麻木、不帶絲毫感情。這就是前幾天還說要娶她的男人?這就是她愛慕了這些年的公子?不,他不是了,他不是公子了!
彼明煙忽然「哇」的一聲哭了,捂著臉跑了出去。顧宇成擔心妹妹,當即也追了出去。而此時,葉慕楓听聞消息匆匆趕來,道︰「听說歐前輩到了?」
錢寶兒點頭。葉慕楓四下張望了一番,有些奇怪地道︰「那怎麼不見迦兄?」
「師父先來的,迦洛為他取藥去了,要晚幾個時辰。」
葉慕楓望向公子,發覺到他的不對勁,便用目光詢問錢寶兒,錢寶兒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也無可奈何。
如此過了一盞茶工夫,里間的門開了,錢寶兒第一個迎上去問︰「師父師父,我二姐怎麼樣?」
鮑子驀然轉身,也是萬分緊張地看著歐飛。
歐飛道︰「還能醫治,但需要很長時間,倒是……」
鮑子急忙道︰「倒是什麼?」
歐飛的目光若有所思地盯在了他的身上,沉吟著道︰「你是無雙公子?」
鮑子怔了一下,卻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他分明是,卻不是,他不是,但也是。六年前萃玉替他選擇生死時,恐怕沒有想到,會有一天他需要面對這樣的難題。
歐飛道︰「我需要一道藥方,這道藥方有其他的藥材也就罷了,惟獨藥引,恐怕不好弄到。」
錢寶兒揚起眉道︰「師父但請說一聲,無論是天山雪蓮還是千年老參,寶兒一定想辦法給弄來。」
歐飛寵溺地拍了拍她的肩,道︰「我要三滴血。」
「什麼?」錢寶兒睜大了眼楮。
葉慕瘋也露出了驚訝之色——是曾听說過孝子割肉熬藥救母的,但有用血當藥引的嗎?
「是的,三滴血。」歐飛轉向公子,緩緩地道,「一滴她最愛之人的血;一滴她最恨之人的血;一滴她又愛又恨之人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