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寶兒當即道︰「最愛之人是他。」她伸手一指公子,「又愛又恨的,肯定是女乃女乃了。但是最恨之人……會是誰?二姐雖然生性偏激,易走極端,但真要說恨誰的,只怕不會……」
在她說話間公子的臉色已反復變了三次,低聲道︰「她最恨老天……」
錢寶兒翻了個白眼,「你總不會想要老天的血來給我二姐當藥引吧?」
鮑子搖搖頭,朝窗口走了幾步,「我知道是誰了。」
錢寶兒連忙追問道︰「是誰?」
鮑子望著窗外漆黑的雨幕,顯得說不出的悲哀和淒涼,過了好一會兒才沉著聲道︰「她那一劍是我刺的,這三滴血也應該由我親自去取……請問歐前輩,她能拖得幾天?容我去取藥引。」
歐飛道︰「以我的能力,可保她七日,但七日之後,你若拿不到這三滴血,那就很難說了。」
「好,你等我七日!」公子說罷人影一閃,竟是直接從窗口跳了出去。待錢寶兒追到窗口時,早已不見其人影。
又一記霹靂閃過,夜幕更濃,雨下得更大了。
燈火通達的皇宮里,當今皇帝正在批閱奏折,燈光映上了他已年近不惑的臉。
想他年輕時,也曾是一位風流皇帝,為了青硯台的聖女水容容,搞得要放棄皇位,後來皇族權衡再三做了讓步,允水氏入宮為妃,這才罷休。可惜那位絕世美人命薄,入宮未多久便瘋了,後來更是病死。
外面的更鼓聲清脆響起,已近子時。皇帝微微揉了揉眉,一陣疲乏席卷而至,連奏折上的字都看得不太真切了。
這時一陣風過,書房里的所有燈都同時暗了一暗。
就在那一暗之間,一個人如鬼魅般出現在他面前……皇帝嚇了一跳,正待喊人,卻見帳幕旁的那些宮女竟一個個地倒了下去。空氣中彌漫著很好聞的甜香,卻是一聞之下,就全身軟綿綿的,幾欲睡去。
皇帝心中大駭,望著眼前的黑衣人,卻見那黑衣人靜靜地摘下了臉上的面紗,面紗下的容顏,文秀蒼白。
他覺得此人似曾相識,卻又想不起自己什麼時候見過,正思索時,那人道︰「你不用怕,我不是刺客。」
皇帝擰起眉毛,畢竟是一朝天子,雖然情形詭異,但還算鎮定。
那人又道︰「我今日來,只是想問皇上……」說這兩個字時他停頓了一下,眼中閃過一抹苦澀,「要一樣東西。」
「你……想要什麼?」皇帝艱難地出聲,空氣中的香味雖然沒有令他也如宮女一樣倒下,但卻令他的身體變得麻木,不但不能動彈,連大聲說話也做不到了。
「我想要皇上的一滴血,只要一滴。」
皇帝頓時色變,眼睜睜地看他走近,想叫救命,卻只是發出類似喘息的嘶嘶聲。
那人走到他身邊,握住他的左手小指,皇帝只覺自己指上一涼,像被什麼冰片劃過一樣,一滴血珠已落入那人準備好的瓶中。那人塞好瓶蓋放入懷中,另取出一只瓶子,打時來,原來是藥膏。
他開始幫他上藥,非常非常仔細,也非常非常認真。
皇帝看著他,越看心中越奇怪,也越看越覺得熟悉,腦中似有靈光一現,頓時驚了起來,「你……你長的……」
那人替他上好藥,退了開去,卻又不走,只是靜靜地望著他。
皇帝道︰「你……你是……」
那人轉身道︰「皇上好自珍重。」說罷舉步要走。
皇帝心中一急,身體前傾,頓時坐不穩,從椅子上一頭栽了下來。他只道自己要摔在地上了,一雙手忽地扶住他,又將他送回椅上,再抬頭時,依舊是那張文秀俊美的臉,流淌著復雜之極的表情,有在意、有不甘、有惱恨、也有滄桑。
皇帝覺得自己的呼吸緊了一緊。
那人垂下眼楮,低低地嘆了口氣,再度轉身時,皇帝用盡所有力氣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你是——」
「我是誰不重要。」
「殷……蘭……」皇帝微顫著說出這個字來,便見那人的肩膀猛地一抖,轉回身來。
那人挑起眉道︰「你記得?」
「你真的是……」皇帝越說越激動,無親身受藥物所控,聲音還是發不高,听起來像是哽咽,「翼琉?是你嗎?」
那人靜靜地望著他,過了許久才搖了搖頭。
皇帝急忙道︰「不,我知道你是!你和殷妃長得太像了!殷妃……殷妃……」
「皇上真是好記性,居然還記得殷妃。」說著話時,那人的聲音是平靜,但唇角卻起了一絲冷笑。
「告訴我,你是不是翼琉?是不是?」
「如果我是,皇上是不是就準備喊侍衛進來殺了我?」
皇帝整個人一震。
那人又笑了,「皇上,你既不是個好皇上,也不是個好父親。所以,無論我是不是翼琉,都沒有意義。我走了,你多保重。」
「等等!」皇帝再度從椅上栽下,果不其然,那人還是不忍心他摔到地上,又回來扶住了他。這一次,他抓住了那人的手,緊緊地抓住,顫著聲道︰「翼琉……翼琉……我是父皇啊,你可是怨我,所以不肯認我?」
那人搖了搖頭,「不,我不怨你。」
皇帝一急,剛想說話,那人又道︰「我曾經很恨你,我恨你誤信讒臣的話,抄了殷氏一家;我恨你逼得我娘自盡,讓我一出生就沒有母親;我恨你派人趕盡殺絕,為了追究我的下落又血洗了上百條人命……」
皇帝打斷他道︰「不,我沒有逼殷妃,等我趕到時,她已自盡了!我怎麼會逼你娘死,她是我當初最寵愛的妃子,即使要追究滿門,我也舍不得她啊,更何況她還有了我的骨肉!我也沒有派人殺你,我是派人去找你,我怎能讓龍血流落民間,下落不明?」
那人怔立半響,忽又一笑道︰「是嗎?不重要了,真的不重要了……曾經的恩怨是非,無論是我的誤解,還是你的殘忍,都過去了,我不恨你了……經歷過那樣的生離死別,我已不再是當初的我。否則,今天站在這面對你的,絕對會是一把劍。」
原來真的不是殷桑了。
在身為殷桑時,他曾無數次幻想過,一旦有一天,當他站在父皇面前時,會是怎樣一副光景。
他無數次想著那樣的場景,想著用自己的劍刺死他,為母親,為自己,為殷氏滿門討回公道,然後放聲哈哈大笑。
但他現在已不能了。七年前的殷桑,踫到了錢萃玉,難負美人情重,他放棄報仇。但在當時,只是放棄了而已,心中,還是有恨的。結果誰知上天安排他失去記憶,安排他成了另外一個人,一個幾乎完美的人。
當了六年那樣完美的人後,改變了的何止是下不下棋,吃不吃辣?還有對人生的洞悉,對世事的豁達。
老師,其實你真的教會了我很多東西……只是,我不能繼續當水無痕。
鮑子再望皇帝一眼,不再留戀,縱身飛出了宮門。身後依稀傳來皇帝的呼叫,隔著風聲听起來,縹緲無邊。
他曾經最恨自己的父親,因為他最恨父親,所以愛他至深的萃玉也恨皇帝。
錢革王曾經模著他的臉道︰「我恨你的父親,他為什麼要這樣對你,為什麼死都不肯放過自己的兒子……難道皇族真是如此冷血,為了權勢為了顏面,連骨肉親情都可以不顧?如果不是因為他,你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你不用受這麼多年的苦,你不會孤獨。他對不起你,他不配當你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