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呂奉全點頭。「可是我猜幫助不大,總之,爺爺的病,幾乎把家里的積蓄耗得差不多了。」
「可是我記得呂伯伯……」
「是總經理。」呂奉全苦笑,「我從來不知道爸爸的薪水多高,但是我知道一定不少。因為我和姊姊從小就過著很好的生活,可是這並不表示我家很有錢。野哥,你要知道,我爸爸當初娶了媽媽,是向我外公保證過,永遠讓她過好日子。所以盡避外表看來是不錯的,可是我猜其實光靠爸爸一個人的薪水,家里並沒有多少錢剩下來。再加上爺爺的病……野哥,我家的狀況,並不是你想像的那樣。」
他看著呂奉全,不能理解他所揭露的家庭內幕。他一直以為,隔壁威嚴的呂伯父和溫柔賢淑的呂伯母,加上兩夫妻教養出來的一雙優秀子女,所構成的,正是一般人夢寐以求的美好家庭願景。
比起他那兩個爸媽,如果不是整天泡在書房里、就是留在學校跟學生面談,甚或是四處奔波,參加一堆听都沒听過的學術會議,對于他和哥哥,更是從小放牛吃草。所以有時候,他會有些羨慕呂奉先有這樣一對完美的父母,會為他們做好一切生涯規劃。
但是事實,似乎不是他想像的那樣美好。
「我媽媽是外公嬌養長大的女兒,」呂奉全嘆氣,「到了現在,我還是覺得媽媽的心智一直停留在十六歲,沒有長大。她的世界,就只是她認定的那麼大。我猜媽媽是認為,賺錢是丈夫的責任,而她身為一個妻子,就是為他打理好一個理想而溫暖的家,不被外在的風雨打擾。她做得很好,幾乎是太好了。不管發生什麼事,她都是永遠那樣溫柔,永遠那樣微笑以對。有幾次,我甚至想過,如果我回家跟媽媽說︰今天在學校殺了人,她說不定也會一樣地微笑,要我先吃完點心再說。」
「面對這樣的媽媽,我和姊姊很早就學到,要學會自己長大,自己解決自己的問題。如果連我們都有這樣的感覺,你可以想像爸爸的壓力。我爸是那種很傳統的大男人,剛好跟我媽是一對活寶,本來就不擅長跟其他人訴苦,而媽媽這樣的表現,更讓他沒有退路。如果今天他降低了媽媽習慣的生活品質,我猜他會先羞愧地找把槍來自盡。」
听到這里,田野忍不住抬頭,瞪了說話的人一眼,卻發現眼前人的嘴角掛著一抹似是認命的苦澀自嘲。他不是開玩笑,而是真的這樣認為。
「這是一個惡性循環。我不知道到最後,本來可能會是怎麼樣的結局,因為姊姊做了那個決定,改變了所有的可能。」
「那個決定?」他不明白,「你姊姊的休學,跟這件事有什麼關系?」
呂奉全看著他,俊俏的臉扭曲。「我高二那年,爸爸被公司裁員了。」
他的眼楮倏地瞪大,說不出一句話。
呂奉全點點頭,表示肯定,然後苦笑。「你不知道,是很正常的。我也是到很後來,才從姊姊那里知道這件事。到現在,我甚至懷疑除了我們家人和疇哥之外,還有沒有其他人知道這件事。」
「……但是,呂伯伯……」
「野哥,你要知道,就像我之前說的,我爸爸是一個愛面子的人,這種丟臉的事,他不可能說出口的。身為一間公司的總經理,到最後竟然被掃地出門,你叫他情何以堪?」
他默然。
「諷刺的是,爸爸被裁員,家里沒有一個人知道……至少,我和姊姊是完全被蒙在鼓里的;至于媽媽……她就算知情,也可能裝得比爸爸還像根本沒發生過這件事。我不知道他打算要怎麼解決,也永遠沒有可能知道,因為姊姊發現了這件事。」
說到這里,呂奉全停了下來,向來和善的五官籠上悲傷的陰影,沒有繼續說下去。
他也沒有作聲,望著杯里的黑咖啡發楞。
原來……是這樣的嗎?
這一切,並不是她的任性。她只是遇到了問題,自然地負起自己認定的責任,就像過去那個他一直認識的呂奉先。只不過這次負責任的班長要舍棄的,是自己早已經規劃好的人生。
「姊姊沒有告訴我為什麼。她只是自己想辦法辦好了休學,考了執照,找好工作,然後簡單地告訴全家人,她已經不再是台大醫學院的學生。她要成為一個廚師。」
「我想,爸爸應該是明白姊姊這樣做的原因吧,所以從頭到尾他沒有開口說什麼。但是我知道,他不喜歡姊姊這樣做。媽媽也是。他們不願意接受姊姊這樣的決定,卻又莫可奈何。從那天起,我們家,就再也不一樣了。爸媽假裝姊姊不是在做一份他們眼里不入流的工作,假裝所有的一切都和過去一樣,從來沒有想過,他們這樣做,有多傷姊姊的心。」他困惑地低頭,「我不明白,姊姊是為了家里,才會作這個決定的啊!爸媽為什麼這樣對姊姊?不是說天下父母心嗎?為什麼,他們是這樣的一對父母?」
「小全……」
「最諷刺的是,過了幾年,等到姊姊換到現在的餐廳,家里的狀況終于穩定的時候,承愛舅舅過世了,各留給我和姊姊一筆為數可觀的遺產。我們再也不用擔心錢的問題了。」他嘆氣,「姊姊也不再需要這樣辛苦,背負整個家的生計,可是……失去的東西,已經找不回來了。」
他頓一下,深呼吸。「上個月,爸媽去了加拿大。這樣對他們而言,或許比較輕松吧?這一兩年,很多以前爸爸在大陸的同事退休回到台北,常常遇到認識的人,我猜爸媽始終是不太舒服的,又要再一次面對這種難堪的往事。也好,我跟姊姊兩個人,也可以自己過不去。」
「野哥,」呂奉全抬起頭,認真地看向他。「我告訴你這些,是希望你不要生姊姊的氣。她的脾氣你應該知道,是寧可被誤會,也不要人家同情的。就連我這個作弟弟的,也是過了很久很久以後,等到承愛舅舅的遺產手續都辦完了,姊姊才肯告訴我,當初她那樣做的原因。」
他有什麼資格生氣?他不是滋味地想。她只是做她認為自己應該做的事。何況,他連她的男朋友都算不上,連這麼重要的事情,也要第三者來轉告。他有什麼資格生氣?
一邊這麼想,他卻發現自己已經站起了身,連一句禮貌的告別都沒有,轉身大步跨出門,氣勢洶洶地就往「天下御苑」的方向前進。
被留在原地的呂奉全楞楞地看著男主角快步離去的背影,來不及做出反應,好半晌,才抓抓頭,發出認命的嘆息︰「……這下完蛋了,回家一定被姊殺死。」
男孩垮下肩膀,拿起桌上沒人付的帳單,無奈地往櫃台走去。
丙然,做人還是不要太多事比較好。
第十章
「呂奉先!」
看也不看顯然來意不善的男人,她繼續手上的工作。「阿超,誰叫你放人進廚房的?」
「鳳姐明鑒啊!我真的試過了!」吳建超連忙討饒,「可是這位先生太盧,我根本擋不住他啊!」
「呂奉先,我有話問你!」
乾淨俐落的一刀,一條活魚已然身首分離,鮮血濺上冷艷的臉,她面不改色。「田野,我在工作。」
「我說我有話問你!」
「我也說了,我在工作。」抬起頭,雪亮的目光宛如手上刀刀般尖銳。「請你出去。」
「呂奉先!」
「田野,我不想下逐客令,」她繼續手上的工作。「但是你再妨礙我工作,‘天下御苑’以後不歡迎你的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