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過後,當他終于再回到學校,從室友手中收到的,卻是一只專程從台北送過來的精致餐盒。特地為他烹制的點心,老早已經腐壞。
從那一天起,呂奉先沒有再回過他任何一封信,即使在樓梯間遇見了,也只是輕描淡寫地點個頭,連聲招呼都鮮少出現。兩個人,形同陌路。
看著那雙比先前更加冷淡、連最後的感情都被拔除的美麗眼眸,他知道︰一切都已經太遲。就像那個過期的餐盒,他的愛情,已經錯過時間,不可能再挽回。
至于他和那個女孩子,並沒有戲劇化地立刻分手,而是一直到了畢業,才自然地結束。就像大部分的校園戀曲,沒有一個結果。到今天,也已經有好幾年沒有聯絡了。
長達兩年多的戀愛,現在想起來,卻連一點依戀都沒有。他有時候會懷疑,自己到底有沒有真正愛過那個女孩子。
或許,那只是寂寞的關系。
或許,他只是需要一個人,一個願意接受他的人,強烈地肯定自己一直不被接受的感情。
于是,他玩了一場戀愛的游戲。
于是,他親手褻瀆了自己一直以為珍視的愛情。
他背叛的,不只是那個被他稱為「女朋友」的女孩,不只是呂奉先。最可悲的是,他背叛了自己。
人心,太過脆弱,而所謂堅如金石的愛情,其實禁不起半點試煉。
第九章
「……所以,你明白了嗎?」田疇微微笑,「那個時候,你會這麼生氣的原因?」
她抬起眼,看向悠然望著窗外的唐裝男子,直覺地避開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疇哥,今天不用上課嗎?」
「本來要,可是學生說要啦啦隊練習,叫我停課一天,所以疇哥就偷懶了。」田疇看著坐在自己面前的女孩。「你呢?奉先,不用忙嗎?」
她搖頭。「還早。」
時間是下午兩點,午餐的營業時間剛過。天際的烏雲散去,初冬的陽光從窗口照進屋里,不久之前的陰霾彷佛只是錯覺。
「那疇哥就再叨擾你一陣子了。」一身米白的男子舉高瓷杯,輕啜杯里的茶水,杯緣的唇帶著永遠不退的淺笑。再平常也不過的一個動作,卻散發著獨屬于他的溫文氣質。
她笑,沒有說話。
平穩的靜謐在午後的空間流動。她看著在附近假裝忙著整理環境,其實是豎長了耳朵偷听的幾個員工,慢慢地開口︰「疇哥,你覺得我不快樂嗎?」
田疇驚訝地看著她。「為什麼這樣問?」
她搖頭,避開目光。
他沉默下來,半晌,突然彎起嘴角。「這真是一個嚴肅的問題啊,奉先。那你覺得疇哥快樂嗎?」
「我不知道。」
「別人的快樂,是一件太過復雜的事。」田疇低下頭,笑容在臉上搖晃。「疇哥才疏學淺,沒有辦法替你回答這個問題。奉先,你必須自己去決定。」
她搖頭。「我不知道……來作廚師,只是一個不得已的選擇……我不知道我還能做什麼。可是,爸爸不原諒我,媽媽假裝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什麼事情都不曾改變。然後,他們說……我不快樂。」
「但是你還在這里,在經過這些事情之後。代表這個職業,對你而言,有不同的意義。」
她笑。「我只是頑固而已。」
「頑固不會使‘天下御苑’接連成為最近兩家美食雜志報導的主題。」田疇又啜一口茶。「回到快樂的問題,心理分析的說法,人類的認知,建築在和其他人的認同上。如是,快樂也可以用同樣的方法解釋。畢竟,人是群居的動物,不可能月兌離社會而生活。缺少其他人的認同,很難快樂起來。」
她沉默不語。
「但是,奉先,即使是外在的認同,也不會使一個人‘真正’快樂。自我的評價或許是反應別人眼光的鏡子,但是‘自我’仍然是存在那里的,不可能忽視。」田疇停頓下來,看著杯里靜止不動的液體,突然用力搖頭。「糟糕,疇哥愈說愈玄了,論文寫太久,都變呆子了,一句簡單的話,兜了又兜,沒說到重點。」
「我明白的,疇哥。」
「別人怎麼說,不能代表你。奉先,就像你沒有辦法說出疇哥到底快不快樂,疇哥也不明白你究竟過得好不好。快不快樂,要問你自己。」他頓一下。「而且,所謂的‘別人’,總是一個太過抽像的虛數。記住,不是所有的人都反對你的。有反對的聲音,當然也會有贊成的聲音。多留意一下被自己忽略的地方,一定還是有人支持你的想法。至少,疇哥在這里。」
她安靜下來,嘴角漾起笑意。這就是疇哥,思慮清明、善解人意,再困難的問題,到他的手里,就彷如簡單的數學題,輕而易舉解決。
田疇看著笑而不語的美麗女孩,閑適地拉回話題。「那麼,奉先,疇哥剛剛的問題?」
她看著他,搖搖頭。「田野又叫疇哥來當說客?」
田疇笑。「奉先,你別小看小野。他從來不做這事的。疇哥只是自己雞婆,跟你說過了。」
她別過目光,沒有回答。又過了一會兒,才淡淡地開口︰「……我一直以為,自己最喜歡的人,永遠都會是疇哥。」
他微笑,沒有作聲。
「即使被疇哥拒絕了,我也相信,自己以後喜歡上的人,會是另一個跟疇哥很像的人︰聰明、溫柔、懂得體貼別人。」
「你把疇哥說得太好了。」田疇搖頭,「疇哥只是比別人少一根筋而已。」
「不是這樣的。除了爺爺之外,疇哥是我最尊敬的人,因為有很多事情,我根本做不到,一輩子也做不到,包括見識、包括修養。可是,憧憬和愛情,似乎不完全是一樣的東西。」美麗的臉上綻開少見的溫柔。「後來我才發現,自己真正在乎的人,其實是那個從小死纏著我不放的討厭鬼。」
「小野喜歡你啊。」他輕嘆,「奉先,疇哥知道,他這幾年,就是一心一意放在你一個人的身上,疇哥在旁邊看著,都覺得了不起,換作我,根本沒有那個勇氣。」
「勇氣?」她懷疑地看了男人一眼。「他只是臉皮厚而已。」
「就算是臉皮厚,也是了不起。」他笑,完全不以為忤,「疇哥就是沒有這麼厚的臉皮,才會錯過一次又一次的機會,到現在還是孤家寡人一個。」
「疇哥,你不用幫他說話。我都明白的。」
俊秀的臉上閃過一絲難得的促狹。「疇哥擔心啊,奉先,你這一頓脾氣,發了快七年這麼久,萬一小野再一個不小心,做錯什麼事,疇哥的爸媽不知道要等你們等到什麼時候。」
她臉紅了。「疇哥!你這樣說,好像我很小家子氣,成天沒事可做,淨是發脾氣似的!」
「是很生氣啊……」田疇搖頭嘆氣,「氣到連疇哥的話都不肯听,連休學這麼重要的事都不肯告訴小野,一個人跑來當廚師。可是,也就是因為這麼生氣,奉先,你才會明白,小野在你心里到底佔了多重的份量吧?」
她沒有答話,知道田疇所說的都是事實。
在那一天以前,她一直把田野當作一個普通的青梅竹馬,一個不太討人喜歡的青梅竹馬。
即使是特地做了點心、專程胞到台南去,打算給他一個驚喜,也從來不肯對自己承認,在胸口跳動的那份溫柔,早就不是單純的朋友之情。
那只是回報而已,基于他一直對自己不錯,所做出的回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