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半島戰役後,他就將自己關在「沉默」的高牆後,緊閉心房,不容許自己跨出半步──直至瓊安闖入他的生命,毫不容情地喚回了他蟄伏已久的情感,帶來了鮮血淋灕的刺痛──就像被冰凍已久的軀殼,在暖意入侵時會感到針刺般的痛苦,但在痛苦過後,生機也將恢復。
然而,如果瓊安一直昏睡下去,那份刺痛將永遠不會停止,化為椎心刺骨的剮痛……
「這是幅非常好的畫,」他道,語音沙嗄。「非常好,邁斯。我認為它應該要被裱起來。」
「不要哀傷,爸,」邁斯道,輕拍契爾的大腿。「安安會醒來的,之後我們會一起騎馬──我騎『番瓜』,你騎你的大黑馬,一起奔馳,像風一樣快。」
契爾點點頭,擁住邁斯,竭力克制著不要崩潰。
邁斯爬到他的大腿上,伸手踫觸契爾濕潤的眼角。「安安知道我們愛她,她不會像媽媽一樣離開我們。」
「不,」他艱困地道。「她不會離開我們。」
邁斯偎著他的肩膀。「媽媽不會回來了,是不是?」
「是的,邁斯,她不會回來了。記得,她和天使在一起了。」
邁斯搖搖頭。「她回來過一次,我告訴羅保母,但她說我是個壞孩子,胡說八道。她用肥皂洗我的嘴巴。」
「邁斯──我對她的事很抱歉。我犯了大錯,不該雇用她來看顧你。」
「她說我撒謊,但我沒有,爸爸。在那之後,我就不再開口了,因為我每次說話,她都會傷害我,用可怕的字句罵我。再則,如果沒有人要听,那又何必說話呢?」
契爾怔視著他。因此邁斯才不再開口說話?老天,他真該為了由自己的疏失,一槍斃了自己!
「告訴我媽媽回來的事,邁斯。我發誓我一定相信你。」
邁斯用充滿信任的眼神望著他,揪痛了他的心。老天,他根本不配得到這個孩子的信任,但他為此衷心感激。
邁斯把玩著契爾的襯衫鈕扣。「媽媽在我夜里睡覺時回來。我以為她是鬼魂,」他用力吞咽。「那是真的,爸爸。她由窗口進來,用冰冷的手指踫觸我,發出申吟般的聲音。然後她就離開了,我非常害怕。」
契爾擁緊他的小男孩,心都碎了。當初他應該留在邁斯身邊的,怪不得他後來會尿床、夢游。「多麼可怕的經驗,之後你曾經再見過媽媽嗎?」
「沒有……但我不敢再入睡,一直等著她回來。鬼魂是真的嗎,爸爸?」
「不,邁斯,它就像噩夢一樣不真實,但它有時候會顯得很真實,讓你難過。你只是作了個噩夢而已,我希望你能記得有關你母親的快樂回憶,不是壞的──記得她生前的模樣。」
邁斯的頭枕在契爾的臂上。「我很高興你帶來了安安。我喜歡她勝過媽媽。」
契爾愣住了,不知道該怎麼說。我也喜歡她勝過媽媽?他不認為那會是個合適的回答,盡避那是事實,但他也不想當個偽君子,告訴邁斯他應該愛他的母親,勝過世上其它一切的人。
邁斯主動解決了這個困境。「安安讓我的心里覺得很舒坦,媽媽則讓我覺得怪怪的。她總是緊緊擁著我,讓我無法呼吸。當安安擁著我時,她是溫柔的,而且她不會大聲哭或笑,一直說你的壞話。」
「我也喜歡她,」契爾道,驚訝于山自己所听到的。他一直以為邁斯想念他的母親。
「我們很幸運有她來到我們的身邊。」
「我第一次看到她時,以為是鬼魂在白天回來了,然後我望進她的眼里,才知道她一點都不像媽媽。」
契爾將面頰埋在邁斯氣味芳香的發上。「你真是觀察入微。我第一次看到她時,差點昏倒,以為自己看到鬼魂了。」
邁斯格格輕笑。「你真是傻氣,爸爸。你剛才說世上沒有鬼魂。」
「我知道,但有那麼一刻,我以為我錯了,感謝天瓊安立刻指正了我,告訴我她的名字。或許我應該學你一樣聰明,仔細看她的眼楮,就不會被嚇到了。」
「安安喜歡你,爸爸。她不會說各種關于你的可怕的話。她說你是個好人,有副勇敢的肩膀。」
「勇敢──噢,她是指勇敢的士兵。的確,我曾經當過兵,但並不勇敢,」他忍不住道。「她另外還說了些什麼?」
「說你是個好父親,而且你非常愛我。你是嗎,爸爸?」
契爾的胸口一窒,他將唇貼著邁斯的發,明白到他從不曾告訴過他。「我當然愛你,」他沙嗄地道。「非常、非常愛你。你是我的兒子,對我來說,你比世上的一切都重要。」
「我也愛你,爸爸。」邁斯滿足地嘆了口氣。在沉默了幾分鐘後,他道。「安安畫了一幅你的畫,要我記得你愛我。她將畫裝在框里,放在我的床邊,好讓我每天早上起床,和晚上入睡前都會看到你。你想要看看嗎?」
契爾只能點點頭。瓊安,她觸及了他生命的每個層面,他卻一直不知情。
邁斯爬下他的膝蓋,跑出房間,忠心的「帕卡」追隨在後。
契爾俯近瓊安,執起她的手,拇指摩挲著她縴細的骨架,手腕內側微藍的細致肌膚。「妳為我的生命帶來了奇跡,」他低語。「妳喚回了我的兒子,賦予了我的生命意義,瓊安。求妳──求妳醒來,我好可以告訴妳許多事,以及感謝妳。請妳,瓊安,回到我們的身邊,好嗎?」
溫蒂一手拿著水瓶,一手抱著替換的被單走進來。「很好,爵爺,繼續對她說話,鼓舞瓊安夫人和病魔對抗!」
這些天來,契爾已經習慣僕人這種不夠恭敬的口吻。他懷疑是因為他的外表邋遢,不像個爵爺,比較像工人──但主要還是因為僕人太過敬愛和關心瓊安了。她們全心全意都在瓊安身上。瑪格找了她的妹妹代為照顧家人,好專心看顧瓊安和邁斯,圖比和比利頻頻詢問瓊安的近況,狄納森整天賴在育嬰室里,連一向嚴肅、正經八百的安克利也不時找借口上樓,目的在探望瓊安。瓊安真的是贏得了僕人的衷心愛戴。
「該為瓊安夫人擦拭身子了──由我來,還是你先?」溫蒂問,將水瓶放在床邊。
「我先。」契爾伸出手,接過浸濕的法蘭絨布,掀起瓊安的睡衣袖子,機械地擦拭她的手臂,將法蘭絨布遞還給溫蒂,打濕後繼續擦拭瓊安的頭部、頸項和領口。
溫蒂重新打濕布巾,讓他擦拭瓊安的小腿。一開始溫蒂和瑪格還曾經極力反對,認為不合禮法。
「如果妳們以為我是想藉此吃她的豆腐,妳們根本是瘋了,」他大吼道。「我堅持要照顧她,而且妳們最好照我說的做。」她們最後也讓步了。
「輪到我了。」溫蒂道,接過布巾。「您最好去盥洗、休息,爵爺。雪玲和我可以照顧瓊安夫人,不是嗎?」
「是的,爵爺。」雪玲道。「狄納森將晚餐端上來了,他堅持你該好好用頓晚餐。邁斯少爺已經坐在餐桌旁,而且他有幅畫等著要給你看。」
「謝謝妳。」契爾不情願地離開了床邊。他毫無食欲,但他知道自己必須維持體力,才能繼續看顧瓊安。他也知道瑪格和雪玲巴不得他趕快離開房間,她們才能徹底為瓊安擦拭全身,更換被單。她們就像一支娘子軍團,堅決保護瓊安的名節。
畢竟,瓊安不是他的妻子,有些禮法分際還是得遵守。
諷刺的是,莉蓮生前經常臥病在床,而他也樂得讓僕人全權接手照顧她的事宜。現在他一心想要看顧一個不是他妻子的女人,然而他的僕人卻同心協力將他拒在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