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下來,爸爸,」邁斯指著桌邊的位子道。「這是安安的畫,她將你畫得很好。」
契爾接過畫,隨即倒抽了口氣。
他震驚的並不是瓊安將他畫得維妙維妙,而是她在畫中描繪出了「更多」的他──彷佛她透過心靈之眼,看到了他一直隱藏的內心,將之呈現在畫布上。老天,她究竟是怎麼辦到的?她如何能夠擁有如此深刻的洞察力?彷佛他的秘密在她眼前無所遁形。
他小心翼翼地放下畫,以手覆額。瓊安──盡避她一再被世人誤解、指責,盡避多次失去所愛的人,她依舊勇于正視真相及描繪它,從不會畏懼于跨出「沉默」,或畫地自限……
「爸爸,別擔心,安安一定會好起來的。我和『帕卡』都很有信心,」他滑下椅子,握住契爾的手。「你也必須有信心。安安總說我們必須相信神跡,只要認真相信,天使一定會听到我們的祈求,並且應允。哪,你要嘗些我的雞蛋布丁嗎?很好吃哦,爸!」
「謝謝你,小邁,」契爾道,眨回刺痛眼眶的淚水。「我想要些布丁。」
第十二章
瓊安在迷茫混沌的意識之海中飄浮,片段的影像如浮扁掠影閃現。她看到在意大利的花園飄著大雪,坎莫站在花床旁邊對她微笑。瓊安,甜美的瓊安,回到我身邊來。
但那不可能是坎莫。坎莫已經死了,留下她孤獨一個人。
雪──漫天的大風雪。為什麼她感覺如此燥熱?就像她嫁給坎莫的那年夏天,柏薩諾熱得要命。老天,誰能給她一杯水?
奇跡般地,一杯水被遞到她的唇邊。但她卻很難將水吞咽下去,溢出大半到下顎。
她的喉嚨干燥如砂紙,牙齒一直在打顫。
不如睡著吧!她彷佛又回到了大風雪里。噢,只要睡著就好了,安詳、和平的睡眠……再也不要醒來……
瓊安,瓊安,妳必須奮戰下去!不能放棄!
她皺起眉頭。為什麼一直有個惱人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著?這樣她要怎樣睡著呢?她翻了個身,申吟出聲。
清涼的小手握住她的。「我在這里,安安。」
她輕嘆了口氣。小邁──小邁就在她的身邊。
「我愛妳,安安。我們全都愛妳,妳一定要回到我們身邊,妳真正屬于的地方。妳離開了許久,整整七天了──我每天都在算日子。」
她笑了。回去她喜正屬于的地方?多好呀!如果有人為她指引路徑的話……
模糊地,她听到彷佛是契爾的祈禱聲,在黑暗中指引著她。「我們在天上的父,請求神賜給我們奇跡,讓她回到我們的身邊……」
噢,她會回去的……一定!
瓊安在黑暗中睜開眼楮。房間里殘燭煢煢,淡淡的月光透窗而入。好一晌,她似乎無法明白自己身在何處……她的眸子逐漸凝聚焦點,適應了黑暗。對了,她在衛克菲莊園,她的房間床上。
她想要挪動身子,卻發現自己出奇虛弱,似乎連移動一根手指頭都有困難。她究竟是怎麼了?她試著回想,但只記得浸在熱水里,之後瑪格送她上床,為她蓋上毛毯。對了,她遇上暴風雪,和契爾分開,迷了路。接著契爾抱她到馬廄里,用身軀溫暖她,再抱她進屋。她記得契爾一臉的焦急和關心,以及在睡夢中听到他焦急地呼喚著她……
她似乎睡了許久許久。但為什麼她仍然全身酸痛乏力?而且她的睡衣都濕透了……
她艱困地轉過頭,隨即驚訝地睜大眼楮。契爾怎麼會在她的房間里?他坐在床邊的安樂椅里打著盹。即使在昏暗的燭光下,她仍可以看出他疲態畢露,似乎數天不曾睡過好覺。
「契爾?」她低語,感覺聲音粗嘎得有若砂紙一般。
他立刻睜開眼楮,坐直身軀。
「瓊安?噢,謝天謝地,瓊安?」他執起她的手,送至唇邊,虔誠地親吻,彷佛它們是某種聖物。「瓊安。」他貼著她唇邊喃喃。
她虛軟無力地微笑。「是的,那是我的名字沒錯。你為什麼表現得這麼奇怪?又為什麼看起來如此邋遢?我記得要你去洗澡的。」
「那已經是上個星期的事了。」他撫著下顎的髭須。
「上個星期?」她無法置信。不可能一個星期就這樣過去了,不可能的。「這怎麼可能?」她呆呆地問。
「妳生病了,病得非常重。我──我們都很擔心。」
瓊安舌忝著干澀的唇。怪不得她會覺得糟透了。「我可以喝些水嗎?」
「當然,」他立刻推開椅子,走到床邊茶幾倒水。他坐在床緣,扶著她的背撐起來。「慢慢坐起來。」他道,將水杯送到她的唇邊,一手扶著她的頭。
她慢慢喝著,甘涼的水潤滑了她干澀的喉嚨。「謝謝你,」他扶她躺回去。「我感覺像個無助的嬰兒,我通常不會這麼虛弱。」
他撫弄著她的發。「妳全身汗濕。妳一直在囈語、發高燒,終于今天燒退了。我衷心感謝上帝。」
「噢,我是否說了些不該說的話?」她不安地問,想象自己在病中吐露了對他的。
「多數時候,我們都無法分辨出妳在說什麼。妳說的大半是無意義的字句。我會召來娘子軍團進來照顧妳,順便更換床單──床單也一樣濕透了。」
她皺起眉頭。「什麼軍團?」
「由瑪格、溫蒂和雪玲組成的。她們就睡在隔壁。」
瓊安笑了。「听起來你似乎還滿喜歡她們的。在我臥病的期間,你已經熟悉你的僕人了,爵爺?」
「我別無選擇。他們攻進了育嬰室,佔據了這座堡壘。我一輩子從不曾像這樣被使喚來使喚去,沒有人听我的話,連新來的艾密的妻子也一樣。她負責煮飯,因為瑪格忙著照顧妳。」
「很有意思。小邁呢?」瓊安累了,閉上眼楮。
「他就和她們一樣糟,」他撫弄著她的指尖。「不斷告訴我該怎麼做。對了,邁斯畫了許多畫,等著妳贊賞。他已經告訴我當他長大後,他要當個畫馬匹的士兵。」
瓊安輕握他的手。「了不起的野心。」
「的確,至少那總比畫士兵的馬匹好,」契爾放開她的手,站了起來。「我很想要留下來,但妳一定累壞了。我明天早上再來看妳。」
他再度輕撫過她的額頭。「歡迎回家,瓊安。」
在她能夠回答之前,他已快步離開,輕柔,但堅定地關上房門。
一八一九年三月二十日衛克菲莊園
生平第一次,瓊安無聊得快瘋了。她已經被困在床上整整一個月。
她坐在椅子上,悒郁地望著窗外的春日風光,粉紅和白色的小花開滿了綠色的草地,但可惡的大夫就是不肯放她離開監獄,出去透口氣。
「妳必須好好休息,伯爵夫人,讓妳的身軀自這次的煎熬中恢復。」說得彷佛她是行將就木的九十歲老嫗。「我建議妳盡可能臥床休息,多攝取有營養的東西,而且最好不要有大多訪客,」他測量她的脈搏。「切記,別大刺激妳的心髒,它剛剛歷經了極大的負荷。」
噢,他根本什麼都不知道!
契爾多數時候都守在她的床邊,朗讀書本給她听,或是和邁斯玩耍──天知道,那對她的心髒就是夠大的刺激了。
邁斯已經完全復原,就像一般精力活潑的五歲男孩,至于契爾……他總是令她的脈搏加促,心律不整。然而她依舊滿心期望著契爾的來訪。隨著每天的過去,她也學到更多有關他的事。現在他們已能輕松自在地相處,有若多年好友一般,但她始終無法控制自己對他的反應,他就像打火石般輕易點燃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