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開門。」
這是道格拉斯。莉拉很滿意自己能夠分辨出他的聲音。她做到這點真是很不容易,因為那疼痛似乎正從她的肩膀往下滲透,即將遍及她的全身。她听見門栓「 嗒」一響,光線突然變暗,原來畢曉普跨進了家門──他們的家門。
「出了什麼事?」這個問題在她的腦海里是清晰而有力的,但是說出口來,卻顯得虛弱無力。
「你中彈了。」
中彈?這個念頭隨著畢曉普的腳步踏在木地板上的節奏,在她的腦海里跳躍起伏。她似乎無法把這個字眼和自己聯系起來。但是如果她真的中彈,那倒可以解釋她為什麼感到這麼疼痛。
「胎兒呢?」如果她能夠動彈,她就伸手去撫模她的肚子了。
「胎兒沒問題,」畢曉普的語氣十分堅定,她立刻就相信了他。他如果沒有確切把握,不可能說得這麼肯定。
「不要把我放到床上去,」她對他說。「我的血會把床單弄髒。」
「床單可以再洗乾淨,」他簡單地說著,慢慢把她放在床上。
當肩膀上的劇痛放射出來,使她的每一寸皮肉都疼痛難忍時,莉拉完全忘記了床單,只顧集中精力克制自己,不要叫出聲來。
「你如果想叫就叫吧,」畢曉普溫和地說。
莉拉感到他的手指掠過她的前額,幫她拂去幾縷散發。她睜開眼楮。是光線在作怪,還是她的憑空想象,他的膚色怎麼顯得如此灰暗?
「安琪兒在哪兒?」她問道,破碎的記憶一點一點地飄了回來。「她當時和我在一起的。她沒事兒吧?」
「她嚇壞了,但是並沒有受傷。我叫加文把她帶到布里奇特家去了,並叫他請布里奇特到這兒來。」
「加文會招呼她的。他是一個好孩子。你不應該對他那麼嚴厲。如果你不當心,會逼得他離家出走的。」
「我會當心的,」他保證道。「現在你就好好躺著吧,等布里奇特過來。」
他的手指掠過她的額頭,涼涼的十分舒服,莉拉懷疑自己是不是發燒了。也許他弄錯了,她根本就沒有中彈。她小時候曾有一次發高燒,病得很厲害,她記得母親的手撫模她皮膚的感覺非常涼爽。但是她不記得發燒有這麼疼痛。也不記得發燒會流血,而現在從她身體黏乎乎的感覺看,她一定失去了很多血。
「我會死嗎?」她平靜地問。
「不會!」畢曉普的回答迅速又嚴厲。「我他媽的決不讓你死!」
「注意你的語言文明。」疼痛開始減輕,留下一種非常舒服的癱軟感覺。「紳士在女士面前不說粗話。」她感到眼皮十分沉重,只好讓它們垂落下來。「你真的肯定我不會死?」她夢囈般地問道。
「不會!」
她听見道格拉斯表示否定的聲音,但是卻顯得微弱而遙遠,顯得虛無縹緲,似有若無。她漂流著進一步遠離疼痛,就好像漂浮在一條寬闊河流的平靜光滑的水面。多麼安寧。多麼……
「莉拉!」畢曉普的聲音嚴厲而憤怒。他的手指不太溫柔地捏住她的下巴,把她拽回到現實世界中來。莉拉睜開眼楮,盯著他那清澈碧藍的雙眸。「我不想讓你死。」
「這不是你所能決定的。」她對他說,她的聲音虛弱,卻帶有不容置疑的怒氣。
「你不許離開我。如果必要,我會一直追到地獄門口,揪住你的頭發把你拖回來。」
從他臉上的神情看,莉拉相信他會說到做到。他看上去仿佛要親自和魔鬼較量一番,究竟誰能取勝,她可不願意輕易打賭。
「誰也不會跑到地獄大門的附近去,」布里奇特人未進屋,那尖厲的聲音就先傳了進來。「在病房里怎麼可以這樣,對著病人大喊大叫,就好像她是你的一位犯人?快走開,別妨礙了我。」
畢曉普用威嚴的目光最後看了一眼莉拉,開始往後退去。當他直起身子時,莉拉听見道格拉斯的聲音從床的另一側傳來。「你愛她,是嗎?」
那一瞬間,疼痛突然變得不再重要。莉拉屏住呼吸,等待著華曉普的回答。當他回答的時候,聲音是那麼低沉,她必須豎起耳朵才能听見。
「是的。
「來吧,」布里奇特說。「把這個吞下去,你就會進人夢鄉,等我處理完你的傷口之後再醒來。」
莉拉偏過腦袋,噘起嘴唇拒絕布里奇特送到她嘴邊的藥瓶。「我必須和畢曉普談談,」她喊道,只是這喊聲比耳語聲高不了多少。
「以後吧,」布里奇特用安慰的口氣向她保證。「你可以改日再和他談。」
「現在,」莉拉堅持道。盡避他們都向她保證她不會死,她卻不敢相信冥冥之中沒有死神的影子在徘徊。「現在。」
「怎麼啦?」畢曉普的聲音從布里奇特的身後傳來。
「她說她必須和你談談。」牧師的妻子惱怒地咂了一下舌頭,朝後面退去。「你看看能不能勸她服下一、兩口這種鴉片酊,」她說著,把藥瓶遞到他手里。
「喝吧,親愛的,」畢曉普熱切地催促。
莉拉不去看那藥瓶,她的眼楮在他臉上尋找他內心感情的流露。「我愛你」三個字顯然並沒有刻在他的額頭上,但是如果他不愛她,他的表情又怎麼會如此焦慮?
「我不會去。」她低聲說道。
「不會去哪兒?」從他的表情看,他顯然以為她已經神志不清。
「下地獄。紳士決不可以在女士面前提到這種事情。」
「那麼我就跟隨你到夢鄉去。」他的手腕靈活地一扭,把鴉片酊藥瓶送到她的嘴邊,他側著瓶子,使她吞下有助于健康的劑量。「而且我從不自稱為紳士。」
莉拉閉上眼楮。她又在那條溫柔的河流上漂浮了,疼痛的感覺遠遠地、遠遠地飄逝。「畢曉普?」她的舌頭沉重而僵硬,但是有一句話她非說不可。她用力強迫自己睜著眼楮,讓目光在他的臉一停留了一瞬。
「怎麼啦?」她又感到他的手指放在她的額頭上涼冰冰的,于是她讓眼皮落下,這使她下面這句話的效果受到了影響。
「我也愛你。」
五個月後
她並不是慶幸自己被子彈射中,莉拉一邊想著,一邊小心地往一爐餅乾上面灑水,她希望這些餅乾完美無缺。當然啦,在畢曉普面前,這種念頭她連暗示一下都不敢。那次她委婉地提到她的受傷帶來了一些好處,他就勃然大怒,她花了好長時間才使他平靜下來。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樣,即使最陰沉的烏雲後面也藏著陽光,而且她願意相信──盡避不會大聲說出來──藏在這片烏雲後面的陽光,足以超額補償烏雲灑在他們人生道路上的雨點。
如果她沒有中彈,也許畢曉普要過好幾個月、或者好幾年才會承認他愛她,即便是在他自己心里這麼承認。而她呢,整天忙著告訴自己不可能愛上他,也不會很快覺悟過來。單單這點就值得挨一顆小子彈兒,而且她除了肩膀略微有些僵硬以外,沒有留下任何永久性的創傷。
畢曉普曾發誓要殺死朝她開槍的人,但當威廉•斯麥思主動出來認錯時,這個誓言便落空了。威廉從他父親的書房里拿了一把手槍,就在他假裝自己是個神槍手時,武器走火了。盡避他母親聲嘶力竭地不許他對別人提一個字,他還是主動坦白了。男孩子愧疚的心情是無需懷疑的,于是畢曉普接受了他的道歉。當威廉把他的所作所為告訴父親時,弗蘭克林說這孩子早就該上學了,在學校里可以學會循規蹈矩。薩拉拒不听取他的意見,但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銀行家居然對她不予理睬。威廉離開小鎮,到弗吉尼亞上軍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