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賓夕法尼亞她家鄉卡彭特牧師的優雅的石宅相比,巴黎牧師的住屋顯得截然不同,白漆已經開始褪色,一面綠色的百葉窗歪歪斜斜地掛著,那是因為布里奇特的大兒子想把窗戶當作扶梯,攀到屋頂上去。
卡彭特牧師一直深為其石宅周圍的美麗花園而感到自豪。那些花園由他的一位前任創建,但他認為有責任對其加以改進,于是他開闢了一個低于地面的玫瑰園,並在玫瑰園和宅院之間修了一條雅致的楓樹小徑。當然啦,一切都是為了上帝的榮耀,他謙恭地強調。
約瑟夫•森迪也是一位植物愛好者,但他更喜歡研究自然環境中的植物。從春到秋,他利用大部份余暇時間,走遍了附近的崇山峻嶺,為本地的植物寫生,觀察它們的生長習性。布里奇特曾經很驕傲地給莉拉看過他的一些素描。給她印象最深的是,他能再現葉子和花苞的每一個微妙之處,黑白的素描簡直就像是活生生的花株。但他並不是特別喜歡栽種和侍弄那種傳統的花園。森迪家最接近正規花園的東西,是正門附近佔據顯赫位置的一棵有些蓬亂的薔薇樹,那是布里奇特的作品。
那棵薔蔽,是布里奇特的母親千里迢迢從愛爾蘭帶進美國的插枝繁衍出來的後代。布里奇特手里捧著那些插枝,把它們從波士頓帶到野性的西部來,裝點她的家園。這棵薔薇在如此嚴酷的新環境中得以生存,使莉拉對自己的未來增加了一些信心。自從布里奇特給她講過薔薇的曲折來歷之後,莉拉就覺得自己與這棵樹有著某種親緣關系,因此每次路過,她都專門送給它一個愛憐的微笑。
但是今晚,她卻顧不上它了。今晚,她的心思都在身邊的這個男人身上。畢曉普推開門,又向後退了一步,讓她先進。莉拉走過他的身邊,努力不使裙邊蹭到他的身上。他也許感覺到了她想要保持距離的意圖,但並未加以理會,房門在他們身後關上時,他把手穩穩地放在她的腰際。
僅此輕輕一觸,就像火焰灼透了她的層層衣衫,令她的肌膚禁不住發顫。使她感到慶幸的是,他們剛踏上屋前的台階,門便猛地打開,兩個孩子跟著沖了出來。一個是布里奇特的女兒,名叫瑪麗。另一個是安琪兒。瑪麗五歲,紅頭發,淡褐色的眼楮,和她母親長得一模一樣。在安琪兒的金色卷發和溫柔的藍眼楮襯托之下,瑪麗像一個調皮的小精靈。
莉拉把孩子當借口,彎腰去抱安琪兒,逃月兌畢曉普的撫模,安琪兒那麼熱切地撲進她的懷里,使莉拉繃緊的神經頓時放松了不少。在她紛亂的生活中,只有安琪兒鮮明、亮麗,令她感到耳目一新。她已經開始像熱愛親生女兒一樣熱愛這個小女孩了。加文不願與她親近,最多也只是謹慎地對她表示承認。而畢曉普……哎,她甚至無法準確描述她跟丈夫之間的關系。然而安琪兒欣然接受了她的新繼母,對她那麼親切、那麼熱忱,簡直叫她無法抗拒。
「你今天玩得高興嗎,安琪兒?」莉拉站起身。
「高興。」安琪兒興高采烈地點點頭。「瑪麗和俺玩女圭女圭來著。」
「瑪麗和我,」莉拉一邊糾正,一邊幫她拂去前額上一綹散亂的卷發。
安琪兒不解地皺起眉頭。「可你莫在那兒呀。」
「沒在那兒,寶貝兒。你沒在那兒,」莉拉替安琪兒拉直褐色裙子上的腰帶。
「我在那兒來著,」安琪兒說著,看了繼母一眼,那目光仿佛對繼母的智力感到懷疑。
畢曉普放聲大笑,莉拉決定另找時間教她語文。
「你當然在那兒啦,」她輕快地說道。「我很高興你今天下午玩得開心。」
「我很開心。」安琪兒關切地看著她。「你也開心嗎?」
孩子天真無邪的發問,使莉拉又想起了下午的情景,頓時飛紅了面頰。她強迫自己不去看畢曉普,卻無法阻擋他的聲音傳入耳中。
「怎麼樣,莉拉?你今天下午開心嗎?」他的語調里充滿惡意的挑逗,好像他已經知道了答案。毫無疑問,他確實知道,該死的。想到他的背上還留著她的指甲印,她沒法對他的話佯裝不懂。沒有保險的辦法回答他那帶刺的提問,她只好選擇了最合理的對策──置之不理。
「讓我們去看看,能不能幫森迪夫人干點活兒,」她說著,向瑪麗伸出手去。
「媽媽叫我們躲遠遠的,別靠近廚房,」瑪麗說著,以一個備受寵愛的孩子所特有的自信握住莉拉的另一只手。「她說我們是一對討厭鬼,還說,要是我們不滾出她的廚房,她到明天早晨都做不好晚餐。」
「討厭鬼是什麼?」安琪兒問,藍色的眼楮睜得大大的,畫滿了問號。
「我猜就是你和瑪麗,」莉拉說。「我們為什麼不想想,看能不能給你們倆找點有用的事情做做?」
畢曉普從來都不是經常光顧教堂的人。他並非跟上帝有什麼過不去的地方,只是覺得沒必要通過去教堂而把他同上帝的關系變得形式化。他最後一次踏進教堂時,年紀比加文還要小。他在去參加禮拜的路上,逮到一只青蛙,就把它裝在口袋里保存。在禮拜儀式進行中,青蛙逃了出來,正當克利里夫人開始彈奏「捆麥謠」的第二通合唱時,它跳上了鋼琴的琴鍵。青蛙本身倒沒做什麼,主要是那夫人歇斯底里的尖叫,造成了教堂里一片混亂,但即便如此,他還是免不了被帶到柴禾間去。
那個牧師是個毫無幽默感的人,將整個人類視為一個翻滾著罪惡的大鍋,並將畢曉普視為這種理論的一個有力證據。牧師第二天造訪了麥肯齊家。他要求得到──並且確實得到了──畢曉普的道歉。他還要求親自公開懲罰畢曉普。孩子的父母拒絕了第二個要求,牧師便開始詳盡地述說罪惡的種種報應,以及姑息罪惡的危險。但畢曉普的父母沒有讓步,牧師只好灰溜溜地走了,離開前還朝畢曉普這邊狠狠盯了幾眼。
從這件事情中,畢曉普學到好幾個教訓︰上那層褲子根本擋不住山核桃木手杖的重笞;他天生就不適合去教堂;獻身上帝的人並不一定仁慈寬厚;還有,永遠不要把青蛙帶進教堂。
一晃二十年過去,他發現自己居然坐在一位牧師的桌邊。他強忍著才沒有伸手檢查口袋里是否裝著活蹦亂跳的青蛙,那感覺就像一只公牛闖進了瓷器店,或者一個罪人來到教堂。他環顧四周,以為會遭到非難的眼神,卻只踫上了女主人的目光。
「再來塊餅乾吧,長官?」布里奇特端起碗邀請他。
「不,謝謝你,森迪夫人。」
「那麼來點兒炖菜?」布里奇特提議。「爐子上還有很多呢。」
「我不──」
「饒了這個可憐的人吧,」約瑟夫溫和地吩咐妻子。「他還沒來及吃完盤子里的東西呢。」他瞥了畢曉普一眼,雖然嘴唇依然保持嚴肅,可那雙黑眼楮里卻露出了微笑。「我妻子相信,如果每個人多吃點東西,世界上的一切問題就都引刃而解了。」
「你不會否認,饑餓是當今世界許多問題的核心,是不是?」布里奇特問她丈夫。「一個人肚子空著,必然不滿。一個不滿的人就有可能到處惹事生非。只要你睜大眼楮,就會發現這種現象比比皆是。」
「哦,你肯定不用擔心你的飯桌上會有人起來惹事生非,」約瑟夫對她說,眼楮里閃爍著笑意。「你唯一需要操心的是他們到底還能不能站得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