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鈴用力握住,力氣大得像是擔心手一松,哥哥就會離她而去。
「別走,別離開我……」她哀傷的懇求,丁寧卻只是無奈的抖著嘴角。
「為我好好照顧自己……替哥哥活下去……」
「不,我需要你照顧我,求求你。」
丁寧無語,只是望著妹妹身後的男人。
程羲像是了解他心中所想,向前一步,俯身道︰「我會照顧丁鈴。」
丁寧深深看進程羲眼里,仿佛想確認他的承諾能否相信,他無力的蠕動嘴唇,像還想說什麼,但連個氣音都沒發出來,強撐的眼皮無力的垂下,被妹妹握住的瘦弱指掌也失去了力氣。
「十五時二十三分十六秒。」
醫生報出死亡時間,丁鈴覺得眼前一黑,在昏過去之前,听到一聲嗚咽,那悲嗚像是從受傷的靈魂里摩擦出來,听得人心酸。
***
喪兄之痛,對丁鈴是個沉重的打擊,十八歲的她,在一瞬間變得蒼老。這不是指她的外貌,而是說她的心情就像等死的老人,暮氣沉沉地失去了對生命的熱情,所有的感覺都麻木而遙遠。
那雙美麗的眼瞳整日里霧霧茫茫,蒼白的小臉瘦得尖尖小小,她活著,卻像是死去,靈魂陷進絕望的渾噩里出不來,一顆心空空蕩蕩,著不了力,畏怯地縮在悲傷的外殼里。
這段期間,她依賴著程羲,像具行尸接受他的每個指令。兄長的葬禮之後,他要她搬進他公寓里,她沒有異議的順從。搬家那天,依照程羲的意思,她什麼都不用收拾,只要人過去就行。但連日陷進悲痛里的丁鈴,在回到與哥哥相依為命多年的公寓,回憶潮水般的涌來,每一樣家具和物品,都成了她想念兄長的憑借。
她非得要一樣一樣清點,程羲由得她,或許他了解到這對丁鈴而言是一種療傷止痛的方式。
在清理兄長的舊物時,丁鈴意外找到他在住院期間所寫的日記。
那是從丁寧留在病房里的一箱私人用品里找到的,當時她沒有細看便帶回家,沒想到里頭竟有日記。
她顫抖的打開,里頭的文字像一道光照亮了她陰暗的心谷,她感到一陣血液沸騰,心頭火熱了起來。
從知道自己罹患癌癥後,丁寧就開始在日記里寫下心情,最初的文字充滿對病痛和死亡的畏懼與不甘心,以及對妹妹的擔憂,但在手術一星期後,他在日記里寫故事。
上面是這麼記錄的——雖然鈴鈴的笑容仍是那麼開朗,但從醫生凝重的臉色,及程羲眼神里的悲憫,我察覺到病情並不樂觀,死、亡的陰影步步逼來。與其每天無所事事的躺在病床上,除了等死外,總覺得自己還能做些什麼,當我這麼想時,一些匪夷所思的意念忽然就這麼冒出來。是呀,在看過數不清的小說後,我也可以構思自己的故事情節,這倒不失為一種打發時間的、萬式。
就這樣,他開始在日記里撰寫故事,有時候會在連續的文字間,夾雜忽然冒出來的一個意念,使得日記內容顯得雜亂。丁鈴無法阻止自己一篇一篇的翻閱,借著閱讀的動作,她仿佛深入了哥哥當時的心情。
原來,每次她面對的那張充滿信心的愉悅臉孔,只是哥哥的假面,為了不讓她擔心,他忍受著的疼痛,精神上的苦悶,只拿歡樂的一面對她,就像她同樣不忍心將自己的委屈和悲痛告訴他,日日強顏歡笑是一樣。
而到了最後一天,他甚至強撐著身體的不適,寫下遺言。
鈴鈴,我好像走到了盡頭,昨夜還夢見爸爸和媽媽來接我,哥哥心里有預感,沒辦法撐下去了。原諒哥哥,我知道哥哥的死,對你會是很大的打擊,你一定會很傷心。我沒辦法叫你不要傷心,只希望在傷心、之後,你能好好活下去,就算是替哥哥活,小兀成那些哥哥來不及實現的夢想……或許開一間糕餅店,寫一部小說,畫一幅好畫……看到這里,丁鈴陷在悲痛里的心魂悠悠覺醒,暗夜里的空氣沁涼的透入心底,她的思緒分外清明,不再渾噩下去了,丁寧的遺言像黑夜里的一盞明燈,幫助她找到生命的目標。
她要完成兄長的故事。
對一個從來沒想過要寫小說的人,這不是樁容易的差事,但對丁鈴,這不僅是替兄長完成夢想,同時也是救贖和療傷止痛,再艱困她亦是甘之如飴。
她下意識的認為,兄長會罹患肝癌,她有一部分的責任,沒有早期發現,早期治療,她更難辭其疚。如果不是為了要撫養她,兄長不會這麼辛苦,如果他能吃好點,多休息,就不會得肝癌;而如果她有注意到他的蒼白瘦弱,或許能早點發現他的病癥。
從那年的寒冬,寫到來年暑假前,小說終于完稿。她不確定是否能被出版,但在寫作的過程中,她覺得兄長就在身邊陪伴她,這是兩人一起寫成的作品,他們比任何時刻都要更貼近彼此的靈魂。
當出版社通知她稿子錄取時,她在欣喜之余,毫不猶豫的以兄長的名字為筆名發表,並為兩人共同完成的作品設計封面,希望出版社能采用。幸運的,她的畫作受到錄用。
之後,丁鈴開始了寫作和封面繪圖的生涯,生活有了寄托,籠罩著她的哀傷一日一日淡了,程羲雖然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卻欣喜于她的轉變,開始邀她出外旅游。
另一年的春假,兩人來到日本賞櫻,丁鈴頭一次看到這麼大片的櫻林。群花怒放的氣勢,比起陽明山上的櫻林更磅礎,尤其是落櫻繽紛,那美到極致的花雨,總是特別撼動人心。
除了賞櫻之外,還有其他的觀光行程。這天下午,程羲帶她來到涉谷的公園通,這里除了有數家大型百貨公司,還有東京最具代表性的人氣品牌專賣店。丁鈴沒想到會在異國遇見熟人——不是她的熟人,而她之所以會注意到,實在是因為對方的氣勢驚人,而且是針對他們這個方向而來。
只見三名打扮時髦的摩登女從擁擠的人潮中突圍而出,其中一名穿著細肩帶、低胸剪裁的迷你洋裝,這在東京春寒料峭的四月天氣里,算得上是超辣無比的清涼打扮,更猛的是,她完全不顧腳上蹬的恨天高至少有六寸高度,以不怕會扭到腳的方式疾步奔來。那頭長度到肩膀的咖啡金秀發因為她奔跑的關系,飄逸的向後飛揚,一雙上下眼瞼涂滿最新彩妝的綠眸閃閃亮出驚喜的光彩,髻翹的假睫毛興奮的煽動著。
「程羲,你怎會在這里?」她涂著紫色指甲油的縴縴玉手一把捉住程羲的左臂,因為他的右臂正親密的摟著丁鈴的腰。
「你?」程羲一臉的狐疑,認不出來自動投懷送抱的辣妹是何方人物。
「我是蓓蓓呀,你不記得人家了呀!」她愛嬌的嘟起紫色的嘴唇。
「周蓓蓓?」一抹恍然大悟升上他眼瞳,但仍有些不敢買信的微眯起眼,上下打量對方。「你眼楮什麼時候變成綠色了?」
「哎,這是隱形眼鏡啦。」她吃吃嬌笑,還曖昧的橫他一眼,「你好壞喔,明明記得人家的,還故意裝做不認識。」
「的確認不得。那天吃飯時,你不是這樣的。」
「那是……」她又是一陣呵呵笑聲,「人家到了東京,當然要入境隨俗,做最時髦的打扮。對了,那天之後,為什麼都沒約我?」
「恐怕我們不太……」
「她是誰?」沒等程羲說完話,周蓓蓓描黛的媚眼凶光畢露的射向丁鈴,她的同伴在這時候趕過來,兩雙眼楮同樣不懷好意的瞪得人發慌,丁鈴下意識的偎向程羲,尋求保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