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時節的空氣仍有些涼意,一陣狂風吹向坐在游泳池畔的映竹。她嗅了嗅,聞到空氣中有股潮濕難聞氣味,張開眼楮看了一眼滿布烏雲的天空,猜想不久之後必有一場大雨。
她懶懶地靠在躺椅上,不想起身。周遭靜得只听得見風吹過樹梢、吹過草坪、吹過滿園春色的聲音,悄無人息。
突然覺得一陣心煩氣躁,好像空中那片灰壓壓的烏雲正壓在她胸口,讓她無法喘息。她突兀地坐起身來,整理被風吹亂的長發。
從來不覺得家里有這麼安靜過,雖然它一向都是這麼靜的。
百來坪的房子只住著一家三口,及一個管家。
一大早父親便去上班,母親不是到婦女會開會,就是到電台錄音,偌大的房子內通常只有她和秋嫂兩人。
不,還有一個人。
映竹的唇角漾出一抹甜得足以醉死人的微笑。
正平總會到家里陪她。
他會陪她坐在客廳里聆听古典音樂,或是在書房內一起做功課。即使不交談,氣氛仍溫馨、充實,從來不讓她覺得家里太靜。然而那種安謐的時光,最近似乎少了許多。
映竹的笑容消失,淡淡愁緒泛上眼睫。
不是少了許多,是根本沒有。正平有整整兩個月沒來找她了,從他們兩個月前的那場大吵後,正平便一直躲著她。
映竹幽幽嘆口氣,凝望著清澈見底的游泳池。
他甚至也沒過來游泳。
以前就算兩人吵架,正平也會過來游泳,可是他這次似乎鐵了心,連踏進她家門都不願意。
小時候她常和正平比賽游泳,幾乎每次都難贏他,直到他上國中後,身體發育快速,她贏他的機會就少了。
泳池里有太多屬于他們的回憶。
映竹閉上眼楮,靠回躺椅上。
耳邊仿佛還可以听見童稚的聲音在池邊嬉鬧,腦海里浮現第一次注意到正平已長成少男的情景。
那是在升國二的那個暑假。
那天她穿了一件乳白色的連身泳衣,正平則穿一件藍色泳褲。
他帶著他的小妹曉瑩來游泳時,她剛好從泳池中起身,正平看她的眼神,讓她沒來由地臉紅起來。他的眼中冒著兩簇小火花,幾乎可以燒破她那被水浸得有些透明的泳衣。她老羞成怒地瞪他,發現他的喉結上下跳動,赤果的胸膛比以前寬闊許多。她紅著臉垂下頭,卻不意瞧見他泳褲正前方似乎鼓脹了起來……
她當時嚇壞了,健康教育課才教過性教育,隱約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正平則困窘地跳人泳池,遮掩自己的難堪。
一想到那件事,映竹還會覺得臉紅心跳。猶記得兩人當時交換的眼光,甚至能听見空氣中電光石火的嗤嗤聲。
那是少男少女情竇初開的第一次接觸,同時驚覺到青梅竹馬的玩伴已長大成人,不再是中性的朋友,而有了男女之別,的掙扎。
從那時候開始,她便刻意和正平保持距離,逃避他每一次熱情的凝望,生怕一不留神,會不顧一切飛奔進他懷中,任將兩人淹沒,品嘗禁果。
可是正平似乎不明白她的苦心,總是刻意撩撥她顫動不已的心弦。
斑中放榜那天,他一大早便捧著猶沾著露珠的紅玫瑰,興匆匆地來敲她的房門。當她一臉惺松地打開門,瞧見那一大束玫瑰,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一抬起頭,便迎上他那對深情的眸子……
她不知道他們對望了多久,直到發現正平的眼楮熱烈凝望她睡衣的蕾絲領口,她才警覺到自己的衣衫不整。她羞紅臉,一把搶過玫瑰,砰的一聲關上房門,飛也似地逃進房內。
她還知道他常常從他房間的落地窗偷窺她,就像今天。映竹唇角上揚,勾勒出一抹溫柔的微笑。
今早到陽台透氣時,她以為正平跟最近幾日一樣,大清早就出門去了,直到她瞧見他房間的窗簾微微掀開,嚇得她急忙跳回自己的房間,生怕他發現她也在偷看他。
他是否知道了她答應訂婚的事?映竹羞澀地想道。
若不是他最近醋勁太大,又一心質疑她和揚鵬有私情,她也不會在父親提議讓兩人訂婚時一口答應。
她想藉著訂婚安撫他心中的不安。
她還記得那天他跑過來找她的神情。
他眼中的傷痛,教她心疼不已;但他一下子又變得蠻不講理,質問她是否喜歡揚鵬勝過他。她氣惱得不想辯白,卻引來他激烈的反彈……
她還記得他眼楮發紅、額上青筋暴跳的表情有多猙獰。也不知道發了什麼瘋,他突然將她拉進懷中,不顧一切地強吻著她的唇。他從來沒有這麼粗魯過,何況那是她的初吻,他生澀的技巧弄疼了她,讓她氣憤得想也不想地用力摑了他一巴掌。
她不想摑他的,幾乎一出手便後悔了,心里一亂,只能愣在當場,看著他震驚地反瞪她,眼中充滿無法置信,然後捂著臉頰,頭也不回地沖出客廳。她想喊他,喉嚨卻干澀得發不出聲音來,只能目送他狂奔出她家。
從那天起,正平再也沒來過她家,而她也拉不下臉過去向他道歉。
唉,映竹再度幽幽嘆氣。
為什麼他總是不明白她的心?為何要一再拿揚鵬刺激她?她只當揚鵬是好友,沒有別的情愫。難道正平不明白,從她一出世,便已決定了兩人的姻緣?
藍、樓兩家既是世交,又是領居,兩家的女主人幾乎在同一時間懷孕,一同經歷了孩子在子宮內成長的過程,甚至在同一天、同一家醫院,由同一個醫生接生。
她只比正平晚出生兩個小時。
兩人雖沒有指月復為婚,但兩家父母卻早認定了這門親事。
為什麼正平不能平心靜氣地多等一段時間?她早晚是他的人,何必要這麼氣急敗壞地亂吃醋?
一想到正平暴躁的脾氣,就讓映竹蹙起眉,多少次她暗示他要學學揚鵬的冷靜,卻引來他的另一場暴怒。是不是她對揚鵬的欣賞,造成他心里的不平衡?或許她該和揚鵬疏遠點,好解開正平的心結。
正當映竹煩惱地想著心事時,悠揚的電鈴聲響起,打斷了她的思緒。她的眼楮仍是閉上的,心想秋嫂會去開門,所以也懶得起身。
沒多久,沉重的腳步聲朝她接近。她納悶誰會在這時候來家里,張開眼楮,瞧見正平手上捧著一束黃玫瑰走向她。
她坐起身來,眼中閃過驚喜。他終于來了,會是來求和的嗎?玫瑰般的菱唇微向上揚。
「正平!」她起身歡迎他。
「映竹。」他遲疑地開口。
「到屋里坐。」她的笑容溫柔似水,像玫瑰般可人。
正平一時之間看呆了,一抹痛楚閃過深情的眼眸,一顆心被兩種相反的意念拉扯著。他好痛、好痛。
「你怎麼了?」映竹瞧見他痛苦的表情,關心地問。
映竹眼中的楚楚關懷,讓正平更加難受。
他不明白,為什麼在他決定放棄她的同時,她會變得這麼溫柔體貼?以前她若有現在對他的一半好,他豈會對雲琵動情?
「我沒事。」他露出苦笑。
「進屋里坐好嗎?」正平的到來,令映竹心情大好。她好想重溫從前那樣溫柔有情的相處。
「不,這里就行。」正平幾乎無法招架她含情脈脈的眼光,若不是顧念著雲琵的嬌柔脆弱,他真想傾听心里對映竹的不舍愛戀,甘心辜負以生命熱愛他的少女芳心,選擇今生永世不悔的痴戀。
可是他不能,寧願揮卻他響往已久、即將到手的幸福,抱著這樣的憾恨過完一生,也不能傷了雲琵。
「好吧。」映竹指了指旁邊的另一張躺椅,示意他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