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關系。」遠鵬只是微微一笑,沒有追問。
「我……我該回去了。」她從皮包里掏出鑰匙,用仍微微發顫的手將鑰匙插進鎖洞里,「 」地一聲打開門。
「我……」她側過身看向遠鵬。
「進去吧,我在這里看著你。」他的表情還是那般溫柔,清澈有情的點漆雙瞳帶著確切的保證凝望她。
紫珊覺得淚水又再度泛濫,不知為什麼,她竟為他此刻的神情深深感動。
為了不讓他看到眼中的淚水,她很快轉回身,輕合上身後的大門,帶著他的保證一步一步踏上通往屋子的階梯。仿佛還可以感覺到他深情、了解的眼光,紫珊拭去眼角的殘淚,帶著一抹熠熠的神采開門走進屋內。
在玄關處換了拖鞋,看向客廳方向,父母正依偎在一起看電視。
「紫珊。」母親微笑地轉向她,「我好像听見有人送你回來。」
「嗯。」紫珊只是點點頭,並沒多做解釋,「我先上樓換衣服。」
紫珊並不知道她臉上綻放的笑容是那麼燦爛、嬌甜,令丁母有熱淚上涌的沖動。
十年了,女兒的臉上終于再出現那發自心靈深處的幸福笑容。是誰讓這個奇跡出現?
但丁母並沒有出聲喚住女兒,她仿佛能感應到女兒心中的急切,她似乎急著要回房間。
對于這樣的急切,紫珊自己也不明自。她迅速走回房間,打開燈,將皮包丟向床,腳步不停地走到窗前。
遠鵬正抬著頭凝視她的窗口。
一抹被人呵護、愛憐的甜美,貫穿她全身。紫珊不自覺地綻出笑容,舉起手朝遠鵬的方向揮動。
遠鵬也笑著揮手回應,兩人隔著泛著玫瑰幽香的靜謐空氣,互視了彼此一會兒後,遠鵬才轉過身走向車子。
直到那輛橘紅色的跑車完全看不見後,紫珊才悵然的離開窗口。她走回床邊,拿起皮包,一顆梅心軟糖從里面掉出來,她拾起來打開包裝紙,將糖果放進口中。
那甜美的滋味,就像剛才心里的感覺,她望著包裝紙想。這是顆沾著秋蕙和永清的喜氣的糖果,是因為這樣才份外甜美嗎?還是因為她仍想著遠鵬,才覺得糖果特別好吃?
這個想法令她雙頰再度緋紅,她捂著燥熱的臉頰,分不清心里的情緒到底是什麼,就像她不明白自己怎會知道遠鵬真的會遵守承諾,站在原處,等著她窗內的燈亮起來,並等她走到窗口道別。
而這又意味著什麼?
但在她心中的渴盼漸漸攀升時,記憶深處的陰影也張狂地擴大版圖。紫珊挫敗地嗚咽出聲,眼中的淚水不爭氣地狂涌而出。
丁紫珊,別傻了,凌遠鵬不過是可憐你這個莫名其妙、像只受驚的小老鼠的女人!他只是善良地想安慰你、不放心你,根本就沒有其他的意義。
就算真有其他意義好了,她可以克服心里對男人的恐懼,勇敢接受他嗎?
她悲哀地搖著頭,轉身趴在枕上低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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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鵬一直想著紫珊。
在自家大門口突然驚懼交加,這可不是每個女人在回家時會有的表現。
包何況,丁家客廳的燈仍亮著,身邊又有孔武有力的男伴保護,紫珊有什麼好懼怕的?
直到此刻,他依然忘不了紫珊眼中像受驚小鹿般的惶恐與懼怯。到底是什麼原因,讓她像驚弓之鳥般崩潰?
第一眼看到紫珊時的印象,再度浮現在遠鵬腦海。
她眼里盛滿的淒惶情緒,以及刻意壓抑的痛苦和創傷,在這一刻份外鮮明。
她一定受過什麼傷害。
這個念頭攪得遠鵬五髒六腑都覺得難受,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憤怒在血管里沸騰了起來。
是哪個沒心肝的,把她傷得那樣嚴重?
那絕對是非常嚴重的傷害,所以連帶的心靈也飽受屈辱。
會是強暴嗎?
遠鵬機伶伶地打個寒顫,眼光迅速黯淡下來。
漆黑的夜景從車窗外掠過,而他的心里比黑暗還要黑暗,像是宇宙極遠角落的黑洞,沒有底的死沉。
紫珊盈滿絕望、悲痛的眼光,令他回想起在記憶深處沉埋了十年的那位女孩眼楮。同樣的絕望、憤怒、悲傷,以及深切的恐懼。
就好像被困在籠子里待宰的羔羊般,雖然已預料到自己的命運,卻仍不甘心地猛力掙扎,做出最後的控訴。只是這樣的控訴,仍挽回不了她可憐不幸的命運。
遠鵬抿緊唇,臉色白得就像紫珊受驚的模樣。十年來,他沒有一刻不譴責自己的罪行,還有他的膽怯和逃避。
若不是喝醉酒,誤把她當成雪雁,也不會犯下這麼大的罪行。想到那張滿是淚痕的木然小臉,還有她受驚過度、充滿仇恨的眼眸時,他真恨不得殺了自己。
可是他太怯懦了,仍選擇苟活于世間,為的只是希望有一天能找到她,求她原諒自己,讓他有機會贖罪。
但他卻沒勇氣實踐這個願望。
事情發生之後,他只是躲在自己的房間里,受著良心的苛責,等待警察來抓他,但什麼事都沒發生,只有永清來看過他。
後來,他便去當兵了。每夜他忍受著噩夢襲擊,忍受夢里的眼楮譴責他,甚至向他索命。是的,他想過最壞的結局——那女孩為了這件事自殺,讓他再也沒有機會請求她的原諒。
就在這種良心不安、虛擬了各種不幸結局的驚懼中,他終于崩潰了。那是他休假回家的午後,永清從新竹的研究所宿舍趕來看他,他再也忍受不了良心上的煎熬,抱著永清痛哭,將這件卑劣的罪行一五一十地說給永清听。
他還記得永清當時目瞪口呆的表情,但除了同情外,他在永清眼中看不到一絲的鄙視和譴責,永清只是很冷靜的問他打算怎麼做。
他當時只是茫然地回瞪他,因為他根本不知道心里的打算。
後來永清勸他最好什麼事也別做,因為強暴是屬于告訴乃論罪,就算他有心認罪,到警察局去自首,警方也未必會受理。而且事情隔了這麼久,既然對方沒有告他,現在再來提起這件事,既是自揭瘡疤,也徒然造成對方的困擾。
因為永清的這番建議,他選擇讓此事沉埋心底深處,但它並沒有因此而在記憶里消失,相反的,它在他記憶里烙下永不磨滅的印記,總是在他最沒防備時又冒了出來。
自此之後,他嚴苛地督促自己,不喝酒、不抽煙,不做任何讓自己迷失理智、有犯錯機會的事,甚至自我放逐異鄉,拋棄所有的親情、友誼——只除了永清,也不給自己追求幸福的權利,像個苦行僧一般,在一個不屬于自己的國度里,甘願做一名過客。
而這一切的自我懲罰,終于因祖父病危而暫告一段落。
當他見到病房里頭發斑自、滿面皺紋、瘦骨嶙峋的老夫婦時,心里像被巨槌猛擊般疼痛。他到底做了什麼?這些年來,只一味沉浸在罪惡感和自憐中,而忘了他還有對他愛護備至的年老祖父母要奉養。
他太不孝了!
于是,他辭去了美國的工作,專心照顧祖父母。看到他們臉上露出的歡欣笑容,遠鵬心里更覺得慚愧,並發誓以後絕不再讓祖父母為他傷心。就讓過往的一切都隨著歲月流逝而消失吧。就像那原本是犯罪現場的小樹林,如今已變成高樓大廈一樣,那段不幸的插曲,也被歲月的塵土所埋沒了。
忘了吧,他對自己說。
但有些事情不管經過多久,都難以忘懷,深入骨髓的歉疚會隨著類似的事件,又再度冒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