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海英帶來了她要的書,一共六冊。第一冊有他和他父親的簽名,他父親叫「皇冬耐」,她對這個名字有印象。是多久前呢?難以回想時間,倒是一股突涌的憾悵像吸血蟲,吸出她對事件的記憶。那是轟動國際的「盜賣珍稀文物」連續報導,當時,天天大佔版面的就是這個名字——皇冬耐,一位海洋考古權威,報導直指他利欲燻心,假考古之便盜賣文物,此人縱橫海洋考古界多年不知偷偷獲利多少,必須被徹底調查、被逐出身負重建歷史重責大任的考古學界……
原本是無關己的事,現在,平晚翠模著「皇冬耐」三字旁的「皇荷庭」,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憂悒在鑽她的心。她將六本書放在床畔桌,開始翻閱,在睡前的寧靜時刻,細細讀著男人的筆觸,常常看著看著,便抱著書入睡。夢中,她登上「海神號」,與男人去冒險尋寶。醒來,她等他來,期待與他分享她第一次接觸冒險小說的心得。
閱讀完一冊,他沒出現,她走過情侶巷,去看臨海大道的房子。後院那池荷花長得很好,他的屋門掩實上鎖窗簾遮蓋著。好幾回,似乎都沒人在。
他沒再來找她,在她看完《海神系列三》那晚,她精神出奇地好,開了他送的葡萄酒,喝了半瓶,才入睡。這晚,她無夢,醒來時,臉龐倒像書里寫的浸過海水咸味的女神面具。她拿出一封壓在枕頭下的信,信封上寫著「遺書」——是他把改名前的亞當搞成毒草小盆栽那日,掉在她庭園的。她拆看過好幾次,那工整蒼勁的字跡寫著︰
在我死于意外之時,請將我的妹妹若蘇送至EnzoPavese先生身邊……
信的內容不長,大致交代拆閱者去見他妹妹。
為此,她希望永遠不會有見女孩的一日,但今天,她必須讓這個隱帶不祥兆頭的行動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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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七點,接到海英打來的電話,說他有個急診病患,今早不過來用餐,請她把早餐送至他的樹屋。平晚翠做了Feta乳酪沙拉三明治、香蕉覆盆子女乃昔,還烤了一個葡萄派,放進鋪墊保溫布的餐籃里。
到達海英的樹屋,她看了一下腕上的男表,差不多是早點茶時間。
「搞這麼久……你這個死庸醫……你到底行不行——咳……我胸口很痛——」
「閉嘴啦,你肋骨斷裂,我不好好綁吊,怎麼成……」
「我肋骨斷裂……你綁吊我手臂干麼——」
「你醫師還我醫師?沒見過意見這麼多的傷患!」
「先把我左眼包起來——」
「你左眼又沒受傷,包什麼包?」
「我習慣讓它穿衣服……不穿……它會著涼……快點、快點把它包起來……它會著涼——咳……」
「靠!你神智不清,又吐血了!」
診療室里,傳出男人的對話聲。平晚翠站在擺了畫架、小桌、搖椅的廊庭,看著診療室的大紅十字門,想著要進去,還是走到環繞樹身的主屋後方,將早餐放在另建于錯綜交盤枝干上的廚房……
「是晚翠在外面嗎?」海英看到霧面窗外有人影,直接打開大紅十字門。「你來了,怎麼不進來?」
平晚翠低斂臉龐。「我听見你在忙——」
「忙?」海英接過她的餐籃,哼哼笑道︰「沒有啦,哪有辦法忙,我這兒只是小診所,那家伙肋骨斷裂,還吐血,看來是有嚴重內傷,我已經叫了舅媽醫院里的醫療專車過來接他。」一手將她拉進屋。
屋里地板丟著蛙鞋和浮潛面罩,傷患上身赤果,單側手臂用懸帶綁吊著,靠在診療床旁那張比較大的病床床頭,沉重地喘著氣。
「這個外地人存心來加汀島找死,浮潛浮到人家競速風浪板前——」
「好危險!」平晚翠抽了口氣。
「呃……」男人申吟了一聲,閉著左眼,右眼微睜看向平晚翠。「你好啊,美麗的女士——咳……」就算很痛,還是要裝出瀟灑——這等天涯浪子情調,到哪兒也不可免啊——猛一個岔氣,又咳出一口血沫。
「啊!」平晚翠驚叫。「你不要緊吧?」回頭找救兵。「海英,你快來看看他——」
「你這麻煩的家伙!」海英放下吃到一半的三明治,從問診桌邊站起,走到病床邊,拿了顆枕頭,塞墊在男人右側肩背。「就給我保持這個姿勢,直到醫療專車來,話少說一點——」
「美麗的女士……」男人根本不理會醫師忠告,隨便拉起床單擦擦唇上血漬,繼續對平晚翠說︰「敝姓景——」
「海英少爺!」啪嗒啪嗒的腳步聲雜和七嘴八舌呼喊。「海英少爺——听說你受傷了,院長很擔心!」大紅十字門幾乎是被撞開的。
「干什麼!」海英回眸怒瞪過去。「我這里是給人安全、安心、安適感受的溫馨診所,你們沖什麼沖?到底是誰听說我受傷?」
抬著擔架床、長背板進來的八個人,表情一式呆頓。海英少爺沒受傷啊?可怎麼听說海英少爺一邊倒立沖浪一邊和貓搶甜食一邊看書,同時練劍術——海英少爺本就是奇人、不正常,嘗試不同特技是每日例行公事——然後被貓抓花臉、劍插著書捅過他肩窩,他不幸被定在浪板上,哀嚎無助地沖撞拖曳船,受了重傷……
「傷患是這家伙。」海英指著病床上的男人,眯眼斜瞅呆呆八人,知道他們肯定又道听涂說了什麼,他命令地說︰「不要在腦子里隨便褻瀆本人尊貴優雅的形象!跋快把傷患帶走!」語氣很凶狠。八人救護小組動了起來。
沒一會兒,男人被移上擔架床,固定妥當,往大紅十字門外推。
「喂……海英——」
「你要交代什麼遺言?」海英走到一半門外一半門內的擔架床邊,睥睨著男人。「莫名其妙跑來加汀島找死,想必你是寫好了遺書吧?像那個被帆桁尾端掃到的家伙——」
「海英,」男人竭力使勁才發出打斷海英的虛弱嗓音。「你千萬幫我一件事……」很哀求,他伸手扯海英的衣袖。
海英看著男人睜亮不一樣的雙眼——此人鮮少雙眼同時示人,更遑論露出誠懇目光!海英譏諷地撇唇,勉為其難似地將耳朵靠向男人。十五秒鐘後,海英直起身子。「如果這是你的遺願,本醫師一定幫你做到完滿……」感性語氣,瞬轉威怒。「把他抬走!」
腳步聲、滾輪聲貼著木質地板遠去,大紅十字門砰地關合。海英走上前,掛了休診牌。
「這樣就不會有人來打擾我們吃早餐。」海英說。事實上,根本不會有人來這個建在樹上的醫療所求診。他建屋至今,僅問診三次。第一次,急診來附近果園休閑采果誤擾蜂窩,被叮得滿頭腫的二十一人團體,讓他收了不少他想要的「診療費」。第二次,處理一位中暑貴族,診療費AP訂制表遭平晚翠沒收。第三次,就是剛被拾走的「肋骨斷裂男」,診療費尚未取得。
「那是你的朋友嗎?」平晚翠發出輕細嗓音。
「倒了八輩子楣。」海英沒好氣地說,走往問診桌前,重新坐入椅中,享用Feta乳酪沙拉三明治,大口大口喝著香蕉覆盆子女乃昔,發現餐籃里還有個葡萄派。「真香!這是餐後甜點嗎?」
「海英,」平晚翠搖著頭,走到桌邊。「對不起,這個葡萄派是要給別人的……」她把三明治和女乃昔全拿出來,蓋好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