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疑問,是一簇心頭火,在平晚翠做早餐的期間,不斷地升溫。
「又中暑路倒嗎?」海英佔據小天窗下圓形餐桌、背對後門廊道的位子,一臉譏諷地看著歐陽荷庭。他很不開心。為什麼這家伙會來?為了這個怕熱的貴族,他和晚翠只能在室內用餐,不是像常日一樣悠然于楸子樹下,听晨風、海聲和鳥鳴。
「喵——喵——」逃犯出現。
「小盆栽!」海英站起,看著那企圖毀他俊容的小家伙散步般地從客廳走來。「看我怎麼修理——」
「過來,亞當。」歐陽荷庭發出嗓音。
小家伙喵一聲,走到歐陽荷庭腳邊,乖乖伏臥著。
海英沒好氣地坐下。「什麼亞當……它叫小盆栽!」
歐陽荷庭坐在海英斜左方,完全忽視海英的存在,雙眼專注廚房里移動的身影。
平晚翠端著托盤走出來,有些抱歉地說︰「沒什麼時間,三明治和咖啡,可以嗎?」
「好吧……」海英起身接過托盤。「原本想說昨晚沒來,今早要補回來,竟被不識相的家伙給破壞——」鏗地將一組咖啡杯盤擺在歐陽荷庭前方。
男人說昨晚沒來,是什麼意思?她和他有約?歐陽荷庭凝起眉頭,琥珀色雙眸瞅向女人。
平晚翠注意到歐陽荷庭的視線,側過臉龐,彎揚紅唇,對他甜甜一笑,幫他倒咖啡。
「那家伙搞得我沒什麼胃口……」海英又把小餐盤用力地擺定在歐陽荷庭眼下。「就隨便吃吃吧……」放妥一籃三明治、一壺咖啡,提醒叮嚀地道︰「晚翠,你啊,今早外門內門都沒鎖……幸好加汀島治安良好,不會有什麼怪家伙亂闖入門——但是,還是得當心注意那些隱姓埋名的外來客……」
歐陽荷庭面無表情,沒吭聲。
平晚翠拉開歐陽荷庭身旁的椅子。「啊!」輕呼一聲。「亞當回來了。」垂眸看著小家伙睡在男人腳邊,她柔柔一笑,忘了它稍早的搗蛋,小心將椅子移開一點,才落坐,遞三明治給歐陽荷庭。
歐陽荷庭仍舊靜默不語,淺啜咖啡,吃了口三明治,皺眉,把三明治放回自己的餐盤里。
「醋漬隻果取代腌黃瓜,味道更好!晚翠,你真是厲害,什麼都能做!」海英說沒什麼胃口,卻是越吃越起勁,掃空籃子里的三明治。
這是為那男人準備的早餐!
咖啡不是他嗜好的重度烘焙粗研磨,三明治加了他不喜歡的隻果!
歐陽荷庭猛地站起身,挪開椅子,往外走。
「荷庭!」平晚翠跟著離座。
兩人一前一後踏出客廳門口,站在廊庭。今早,霧露很厚重。他走進蒙蒙庭園中,頭發一下就濕了。
「荷庭——」她陪著他走,長發和他一樣濕,嗓音也濕濕的。「你要去哪里?」
他停下腳步。「我一夜沒回去,家中只有我妹妹一人,我不放心。」這個理由不充足。
但她很體貼。「那你帶一點葡萄派回去,你昨晚到現在幾乎沒吃——」
「海英跟你到底是什麼關系?」他背對著她,冷硬地切斷她的聲調。「你們昨晚有約是不是?」
她愣了一下,搖搖頭,繞至他面前。「海英昨晚有重要的手術——」
「你們是什麼關系?」
「吃飯的朋友。」
霧露太濃,他們看不清彼此的臉。她只感覺他點了點頭,高大身影擦過她肩側。她回首,什麼都看不見,听到大門關上的聲響。
第五章
她和海英是吃飯的朋友——海英說「飯友」。
他們都不喜歡一個人吃飯。
母親過世後,好長一段時間,她獨自用餐,即便在餐桌上擺滿餐食,擺到看不出桌色,空蕩的氛圍仍舊懸在那兒。她總是做太多菜,一個人吃不完,最後只能全部倒掉,卻倒不掉黏在心底的寂寥。她想念母親,甚至想念從未真正見過的父親。她好想他們坐在餐桌兩旁陪她吃飯,哪怕只是一餐擺不滿桌的粗茶淡飯,她還是想感受那份「情」,想要一份親情。她是一個如此依賴的孩子,為什麼上天要在她還沒出生前,先帶走父親,然後帶走母親?
那個天空飄降雨淚的清晨,她如故選在楸子樹下吃早餐,眼簾映著庭園濕氣。一個男人貿然來訪,問她那對生前做園藝事業的外公外婆,留下的——有果樹、有橡樹、有實用木、有觀賞林——一座雜匯森林,是不是她繼承了?母親是外公外婆唯一的孩子,她是母親唯一的孩子,她的確繼承了很多親人的遺產遺物。
男人說他要向她承租那座雜匯森林,要在那棵巨大橡樹上蓋樹屋。男人爽快地給了她一筆訂金,也不管她答不答應,看到她在庭園楸子樹下擺了一桌早餐,走過去,大刺刺落坐,吃了起來。
他說︰「你一個人吃飯啊?那多無趣!我最討厭一個人吃飯了……你的手藝不錯,以後我都來你這兒吃飯——我們也不要說什麼房東房客,我們當飯友,你知道吧——住是我要自己蓋樹屋,所以,我付你的租金里,包吃比較重要……對了!我最愛吃甜點了,餐後點心可以多做一些……」
那是母親離開以來,餐桌第一次有談話聲,她做的餐食一道道被吃完,空瓷盤反射雨後穿漏雲層、樹梢的清新陽光,在她眼前粼粼閃閃。
「晚翠——」
平晚翠轉身。海英拿著馬克杯,邊喝著咖啡邊走下廊庭,朝她而來。
「站在這里干什麼?」他模模額前微蒙涼潤的發絲,說︰「今早霧很濃,應該會是個大晴天——」
「嗯。」平晚翠露出笑容。「應該會是個大晴天。」她往屋里走。
濕答答的,真希望太陽趕快出來,遣退這場大霧。
「怎麼消失了……」五指插入豐厚的黑發下,揉了揉頭皮,海英四處張望,道︰「高傲的作家先生呢?神出鬼沒的家伙跑哪去了?」
「他回去了。」平晚翠輕聲答道,嗓音與霧氣揉在一起,像嘆息。
「回去了?」海英挑眉,低哼一聲。「真沒禮貌,要來要走都沒打聲招呼,虧他還是個貴族——」
「海英,」平晚翠走上廊庭,回過頭,對海英說︰「你是不是有他的書?可不可以借我?我也想看看男人的想象、男人的冒險。」
男人的想象?男人的冒險?海英濃眉一皺,沉飲咖啡,緩步走回屋前,凝眸看著女人。「晚翠,你不明白嗎?」他說。
平晚翠看著海英的眼楮。他的眼神很熱,不是今天才這樣,她明白,並且清楚——他們一起吃飯好久了,她依賴他的那份情,自始至終就是親情。「對不起,海英,」與他相凝的視線沒移開,她目光清亮又堅定。「你如果不想把書借我,也沒關系。我想,我可以在書店找得到。」說完,她對他微微笑,一貫地步履輕盈優雅,走進屋。
海英垂眸,自嘲地扯一下唇。果然不行。果然是不好的預感。一個半月前,他就听人家說晚翠把臨海大道的非賣品房子,交易給一名男人。他其實還听見了——吃早餐前——男人女人悶喘的親吻聲。那個男人在她的心目中有著特別地位,和他這位「飯友」不一樣。
喝下杯中剩余的苦澀黑咖啡,海英搖搖頭,走入屋內,心想,以後還是要在屋外楸子樹下用餐,比較適合他。
「晚翠——」她不在餐桌邊,也不在廚房。改名的小鮑貓走在她房門前的廊道。海英把杯子放往餐桌,走過去。「晚翠,」敲敲房門,他說︰「中午我就不過來了,晚餐我會把書帶來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