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別人……是嗎……」海英扯唇一笑,吃自己的三明治、喝自己的女乃昔。
平晚翠也坐下,坐在患者椅上,吃著三明治、喝著女乃昔。
盡「飯友」的義務……
海英咬著三明治,閑聊似地說︰「那些外地人,真的是專門找碴。我倒八輩子楣不說,倒是舅媽醫院里,三不五時就有不擅水上運動又愛耍英雄的外地人上門報到……幾天前,有個家伙被雷射小艇帆桁尾端掃到頭,血流如注,縫了好幾針,還昏迷,幸好那家伙身上有遺書,有個萬一的話,醫院也好處理……這外地人還挺好習慣的,知道客居異鄉,禍福旦夕,得時時——」
「海英,」平晚翠站起,提過籃子,轉向門口。「我先走了。你慢慢吃……」說「慢慢」,她的語氣卻是焦急,步伐也快。
海英看著被大紅十字門阻隔、倏地消淡的光影,視線移回放在桌邊吃剩的三明治和女乃昔,順手拿了過來,全部吃光光。一直是這樣,她吃不完的,他接收,他們很親,但就只是這樣——
用力地咀嚼著口腔里的食物——Feta乳酪,一半羊乳一半山羊乳,女乃昔,一半香蕉一半覆盆子——嘴里的滋味還真是一整個復雜。海英覺得今天早餐有股強烈後座力,引起他心中莫名的掛怒。
那些外地人,來這座島,專為女人事,斷根肋骨,也是應該的,亞當不就少一根肋骨嘛……
平晚翠奔下木階梯道,額際沁汗,腦海浮現剛剛在海英診療室咳吐血沫的男人,一下子,那男人的臉變成歐陽荷庭!
會是他嗎?海英講的外地人……
她胸口一窒,昏眩地蹲下,正好坐在起階板。
陽光照在她的薄底淺口鞋,兩朵月光扶桑凝了夜露,一滴、兩滴,晶晶澈澈,她抹掉,鞋面反而多了暈漬,一大片,映回她眼底。她睫毛濕潤,眼眶下有層薄汗。平晚翠模了模臉龐,教自己冷靜,心卻跳得更劇烈。
哀鳴似的船艇汽笛拉響到這邊來,像一道閃電打得她渾身震顫。她掏出帶在身上的男人遺書,捏緊于掌心,一手提著餐籃,站起身,仰高臉龐,向著旭日深呼吸一口。
他已經定下來了,就不是外地人。海英說的不會是他。
平晚翠把男人遺書收回裙子邊袋,走出林蔭幽徑。大道上是妍暖繽紛的加汀島早晨景象,送隻果的貨車、送咖啡豆的貨車駛過她眼前。她搭輕軌車轉電纜車,從空中飽覽帆船手特區海陸風光。這港城循天然坡階地形建造,情侶巷與臨海大道縱使相連,基底升上海面的距離可能相差千萬年。
她想,倘若用走的,會花太多時間。平晚翠沒辦法花千萬年,她得立刻見到歐陽荷庭。
電纜車在加汀島特有的強勁海風中搖晃進站,門一開,平晚翠像鳥兒飛快出籠。
臨海大道的車輛不多。這個時間,行人也少。平晚翠走過緬梔樹、扶桑花互相交接的步道,兩分鐘就到了雙層樓房前。她沒按門鈴,如同來種荷花、看荷花那幾次一樣,繞過半幢屋子,到開放式後院。
落地門敞亮著,沒有百葉罩、遮光簾,廚房一覽無遺。
平晚翠看到了。廚房里,有抹女人身影,忙來忙去,沒多久,男人加入。他穿著晨衣,應該是剛睡醒,需要咖啡。女人貼心地倒給他。
歐陽荷庭淺啜咖啡,習慣性走往落地門邊,神情頓了一下。
「怎麼樣?還可以嗎?我照若蘇講的分量和方法煮的……」
背後女人講話的嗓音,歐陽荷庭沒听進耳。此刻,他的世界一片寂靜,眼前有幅畫。藍天、草坡、白浪花、提野餐籃的女人,是幅畫,一切靜止的,就那女人的長發在飄揚、長衫裙下擺在翻卷,翻出她縴白的腳踝。
腳不由自主往前,鏘地一聲,使他回神。
「怎麼了?」溫映藍轉身,離開料理台,走近歐陽荷庭身邊。「要解鎖嗎?」看他杯子撞著玻璃門,她欲接手。
歐陽荷庭已用沒拿杯的左手,扳掉扣鎖,拉開落地門,踏上門廊柚木地板。
沒了玻璃反射蟄眼的光線。平晚翠將男人看得更清楚。歐陽荷庭左額上貼敷紗布繃帶,頭發微微垂蓋著。
「听說你被雷射小艇帆桁尾端掃到頭?」她開口,嗓音在顫抖,或者,只是受風的干擾。
歐陽荷庭皺眉。今天,風的確有些過大。不管是什麼聲調,听來都是詠嘆調,絕非有什麼激動。「只是小傷。」他回答她,突感傷口瞬間痛了起來。
「荷庭,外面有什麼事嗎?」溫映藍跟著走出落地門外,繞過歐陽荷庭高大的背影,看見後院來了個人。
平晚翠與溫映藍視線對上了。「你好。」平晚翠微微頷首。
溫映藍揚眸瞅著歐陽荷庭。「她是你的朋友嗎?荷庭——」
「嗯。」歐陽荷庭淡淡應聲,補了一句︰「吃飯的朋友。」
平晚翠一愣,美顏掠過蒼白,又轉紅,那紅從眼楮周圍染漫整張臉。她瞳眸盈水閃耀,看著他,唇角緩緩勾弧。「吃飯的朋友……」嗓音很輕很慢,她提高手里的餐籃。「我做了葡萄派,送給你。」
歐陽荷庭身形明顯一僵,捏緊手里的咖啡杯,看著她綻漾唯美笑意的美顏,沒去接她的餐籃。
「葡萄派嗎?」溫映藍步下柚木門廊,站在踩腳階上,將平晚翠的餐籃取餅手。「謝謝你。荷庭最愛吃葡萄派了……最近幾天,他受傷,一直想吃這個,可我不太會做這種東西……真的太謝謝你了——」
「映藍,」歐陽荷庭叫女人。「我還要咖啡。」轉開凝在平晚翠笑顏上的視線,他走進屋里,順手拉上玻璃門。
「你要進來坐坐嗎?」溫映藍客氣地問平晚翠。
平晚翠搖頭,笑容依舊。「不了。再見——」
「Ciao!」溫映藍輕快地回道。
平晚翠揮了揮手,目光邈遠對著晃朗的廚房落地門。
受傷了……的確受傷了。
不過還好。
還好他身邊有個女人照料他。
歐陽荷庭額上的傷口持續痛著,這痛有點像平晚翠適才的笑容,那麼淺,卻深鑽他心底,使他有點煩躁。
才進來廚房一秒,歐陽荷庭又想出去後院吹吹風,轉過身——
溫映藍開門進門關門,動作連成一氣。歐陽荷庭瞥見平晚翠揮手回身離開他的後院,一眨眼沒了人影。
他忍不住低聲叫出︰「晚翠——」
「什麼?」溫映藍扳好扣鎖,先回頭,身子再轉正,對住歐陽荷庭。「你剛說什麼?我沒听清楚——」
「沒事。」歐陽荷庭搖首。
溫映藍又旋身,按了隱藏牆邊的一個鍵,讓遮光簾降下。「荷庭,這兒陽光這麼強,你真的適應嗎?」
「你如果不適應就回義大利去。」歐陽荷庭把咖啡杯擺在料理台上,態度有些沈冷。
「干麼趕我走?」溫映藍將餐籃放置料理台,有些委屈地說︰「我是來陪你散心的……」
歐陽荷庭不說話,挪了挪料理台邊的單椅,落坐下來。
「你在怪我害你受傷嗎?」溫映藍感到傷心。她千里迢迢——幾乎是費盡千辛萬苦——從義大利來到此地看他,他非但沒有驚喜開心,還天天生氣。她知道他喜歡像他母親那樣能溫柔持家的女性,為了這點,她一直在學,學幫他煮杯像樣的咖啡、烤個他愛吃的葡萄派……來到此地,住進他新家這陣子,她甚至請鐘點佣人和廚師不用來,她要親手操持家務給他看,為什麼他就是不明白?
「你父親知道你來找我,一定會不高興。」歐陽荷庭平聲平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