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翠是個善良的女子──人美心也美──他是知道的,也因為如此,他擔憂她會被什麼渾帳衣冠禽獸給騙了。
「我來晚了,害你遇上麻煩──」他都看到了,那個像醉鬼的家伙,邊走邊吐,最後很不識相地倒在晚翠家門口。
海英長腿跨階,到達平晚翠身旁,眯細雙眼睥睨了地上的男人一會兒,才蹲下,探出一只驗尸官般的手,撥弄路倒的家伙。喂喂喂,搭訕美女,用這招很沒格調呢……
「海英──」身旁的女人出聲了。
「我買了小圓餅,」海英截斷平晚翠的嗓音,將手里的盒裝甜點塞給她。「滿滿的野薔薇栗子餡口味。」接著,他抓起垂死的男人,扛上肩背。「放心吧,晚翠,我不會讓這個晦氣的家伙像頭驢子一樣掛在你家門口。」
「等等,海英──」海英的動作快而俐落,沒幾秒鐘,半扛半背地將男人帶離,下階,移往巷口。平晚翠跟上前,尾隨男人身影,說︰「這位先生好像不是本地人──」
「嗯。」海英顛了一下肩頭,把垂死的男人往上馱一點。「這家伙應該是個腦袋有問題的外地人。」明明氣溫高得不像話,還嚴嚴實實穿了一身西裝筆挺,自找罪受。
「海英,他是怎麼了?」平晚翠問著。「他身上一點酒味也沒有,卻與碼頭那些醉客一樣吐得倒在街邊……」
海英頓了頓,回首看著女人蹙額說話的絕美神情。野薔薇栗子餡,微酸泛甜,綿密的微妙滋味!他哈哈笑起來。「晚翠,你擔心這家伙死在巷子里,破壞這區域的潔淨寧和對吧,尤其這種客死異鄉變成無主孤魂的家伙,最麻煩──一定是這樣,對吧?」
「你在說什麼啊?一直咒他死?」平晚翠搖了搖頭,美眸盯著垂落海英身側晃動的男人手臂。
很修長。她的視線順著米白織紋往下移,定在袖口,凝眄突出西裝布料的襯衫袖扣,半晌,瞥見那沾血的指縫,她趕忙靠近,抓住無意識擺動的男人大掌,掏出自己的手帕纏裹他。
海英敏感異樣,回望平晚翠,說︰「今天的晚餐只好改在我那兒──」
平晚翠頷首,交互穿梭手帕兩端,在男人掌心綁了個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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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開平晚翠綁在男人掌上的手帕,海英粗略、不要不緊地瞄了瞄男人掌心的傷,隨便給他沖洗、消毒、上上藥、胡亂包扎,包成拳擊手套──男人嘛,要搭訕美女,好歹用點有氣魄的招式;搞路倒博同情的話,那麼,還是把他包成哆啦A夢小圓手好了……
海英其實知道這男人是中暑昏倒,不過他很不爽男人弄髒平晚翠的漂亮手帕,何況這手帕正是他海英送出的禮物。
「Aude──mars──」處理了男人的手傷,海英注意起男人的腕表,扯唇讀出表面文字。「Pig──u──et──」亂發音、亂斷音,很是故意。
Pig、Pig、Pig──u──
一臉閑適,喃喃念,哼歌吹口哨,海英悠哉悠哉解下男人的腕表,翻看表背,發現上面刻了記號,有點像荷花又有點像「皇」字,或說,應該是兩者結合。
「皇荷花?荷花皇?皇……皇嗎──」他神情微變,尋思地把玩表,眸光幽沈瞅向診療床上的男人。
「皇、荷庭。」沒錯,就是這個名字。
海英起身,離開診療床,走向中央圓柱書架,從上層舊書中取出一本小說。這書由一對父子合著的,那父親是頗具聲望的海洋考古權威兼業余小說家,兒子是新一代冒險小說創作者,年紀輕輕在父親的引導栽培下,出了第一部作品。新書發表會上,高大俊美的年輕人,很受女書迷歡迎,說是有種皇家尊雅貴氣,站在考古學家父親身邊,毫不遜色,就那睇眄眾人的琥珀色雙眼太冷漠。
「高傲的家伙!」當時,與會的幾名同行年輕男子不怎麼服氣地批評他。
海英只覺得男人嫉妒的嘴臉真不像樣。
現在,翻開小說封面,海英看到那張臉──額高、鼻挺、黑發微鬈,骨架輪廓有著哥德式的嚴峻貴族風格,琥珀色雙眼果然太冷漠,彰顯距離感,刻意與凡夫俗子作切割。
「貴族啊……」海英低低哼笑,合上小說,歸位,緩步行至診療床邊,瞟一眼昏死的男人,手里翻玩著表。「AudemarsPiguet──好吧、好吧──」充滿勉強的決定語氣。「就這個當診療費了。你是皇荷庭,這樣的收費算便宜的了……」把表收入白袍口袋,他挽高衣袖,揚扯嘴角,說︰「那麼,皇家貴公子、大作家,請讓我這個凡夫俗子為您服務──」
兩指分開男人閉合的眼皮,海英持手電筒,按亮光源,直射琥珀色眼珠,瞳孔有反應。真可惜,這個琥珀色澤里,沒有什麼昆蟲遺體,否則會很有看頭!
「真可惜啊……」海英搖搖頭,移動手里的光束,掃左眼,照右眼,再回到左眼,然後右眼,兩眼輪流,無限洗禮──他存心惡搞人,看那瞳孔放大縮小放大縮小,還真是有趣!
歐陽荷庭動了,手臂緩緩抬起一寸,又放下。好累,渾身無力,強光刺著他的眼。的確做了一個壞決定──在這座日照過剩的炎熱島嶼落腳,糟透了!他想閉上眼楮,有個外力硬是強迫他對上刺亮光線,意識朦朦朧朧,好幾分鐘,或好幾小時,挺漫長,他試了又試,避不開,選擇睜眼。
「你醒了?」海英剛玩罷,收了手電筒,尚未來得及解下看似不錯的真絲領巾與寶石領帶針──追加診療費──就對上目光炯亮得嚇人的男人。他舉高雙手,嘿嘿嘿地干笑。「老兄,千萬別誤會,我可不是什麼趁火打劫的小賊,而是懸壺濟世的善良醫師。你呢,中暑倒在街邊,本人醫者仁心,費了好大氣力把你背回來急救……」
歐陽荷庭慢動作坐起身,右手模了模寬松的領口。海英猛地退開一大步,觀望似地靜默了三、五秒,才繼續道︰「喂,老兄,本人以醫師立場鄭重勸你月兌掉那一身紳士行頭,比較好散熱──像狗吐舌頭的道理一樣──你知道吧……」
歐陽荷庭沒理會男人叨叨絮絮的聲調,逕自挪身,長腿落地,站起,視線掠過包扎怪異的左手,他開口︰「多少錢?」
「什麼?」醫師的良心忠告被打斷,海英挑眉疑問。
歐陽荷庭不再重復,直接掏出皮夾,拿了幾張大鈔放在診療床上。
海英咧嘴笑著,走回床邊,不客氣地點算起來。「一張、兩張、三張……哇啊!」做作地驚呼,長指靈巧揉捻,鈔票攤成一把扇,他露著森白的牙說︰「老兄,你真大方……」
歐陽荷庭沒吭聲,撥好垂落額前的黑發,目光環顧四周,找到離開的方向,不猶豫,邁步走往掛有大紅十字簾的門。
「回去記得補充電解──」
必門聲打斷懸壺濟世善良醫師的再次忠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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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沒事了嗎?」
外頭很暗,最後一束霞光早翻卷進雲層,靛紫的晚空悶著斑駁赭紅,燒了一整個白晝、熱到了余燼,似乎仍有火種未滅,這暑氣到底怎麼回事?是此地特殊天候的關系,還是真如那個看起來像庸醫的家伙所言──他中暑,患了莫名其妙的熱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