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遲早,」放下手中握了許久的筆,他說︰「我將會離開,你若願意繼續與我在一起,我僅能做到你當初說的──結情。」
第一章
是遺書。
才張眸,一抹銀杏黃色澤,滲映眼簾,視線有些模糊,陽光帶著昨夜暴雨的濕氣,悠緩而又熾烈地驅離空床位上的蒼白孤寂。她伸出手,模著前方枕頭,暖暖地,不是男人留下的余溫。他留下的,是遺書。
都這個時候了,他仍舊如此,總說人隨時會死,他是「路上埋尸」的命,出門前,得把一切交代好。
遺書啊……都這個時候了,他還寫這種東西。她不要他的任何交代、不要他的任何遺產遺物,除了月復中的小家伙。
胎動很頻繁,醫師說,是個活潑的貴公子,想當然耳,應該會有一雙琥珀色眼眸──如他父親──是氣質優越的皇家貴公子。
她倒不希望孩子同他一樣──出門留遺書給她,說什麼若有意外,她靠他的版稅,可以過一輩子,雖然她是他見過最能自給自足、獨力生活的女性,但他不要她白皙的柔荑做粗活、不要她美麗的臉龐像以往那般沾染泥污。
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久到仿佛一定要寫遺書,才能安心。
她抽出被子底下的手,輕輕踫觸頰畔和紅唇,另一手拿過枕頭上的遺書,貼著唇,又貼著頰──有種葡萄酒浸漬軟木塞,淡然沁冷、優雅又孤僻的香味。他習慣一手執筆工作,一手拈弄葡萄酒軟木瓶塞,時間久了,那氣味就不止在他掌心……
她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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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記得他們初遇那段日子的扶桑花色澤──
黃的、紅的、橘的、白的、粉的,金的那種叫金球扶桑,花形大、重瓣層層疊疊,還有紋紫扶桑、乳斑扶桑與花瓣左旋的美人扶桑……
平晚翠最喜歡月光扶桑,偏偏,她住的地方滿攀冷艷薔薇,沒有加汀島處處扶桑盛綻的熱情活潑特點。
听說,蔓纏花崗岩高牆的薔薇,並非加汀島原生花朵。打哪兒來的呢?異鄉人不可能會清楚這種事。
歐陽荷庭一走進那條本地人稱作「情侶巷」的石階道,原已皺凝的額心更顯深鎖,整張俊臉暗了大半。猶若步入深邃的迷宮密徑,濃郁的薔薇花香消散不去還回旋,味道好尖銳,避無可避。
這巷子太窄,兩側民宅圍牆太高,很壓迫。歐陽荷庭走了一個階段,快喘不過氣,他重重吐息,站在巷子中段,仰起頭──上方一線天,紅的,飽脹的血腥色,像要爆開的血管。書本上標示的人體血管圖,藍色是靜脈,紅色是動脈──那一線天──破裂的話,血會噴濺而出。
鮮紅花瓣飄落、轉竄著,似要鑽入他琥珀色雙眼,在晦澀瞳底染綴哀傷憤怒的情緒。
就要涌現了──一直以來,無法言語、不甘心的感覺……
「可惡……」沉重的喘息大過低啞嗓音,歐陽荷庭抹去額鬢汗水,高大身軀往旁邊牆面傾靠。
避不了薔薇荊棘藤刮壞手工訂制西裝,他倚著牆,望天──赤艷、花瓣若血紛飛的一線天。不舒服極了,他感到暈眩,听見有人哼唱〈Vincent〉。那嗓音很愉悅,怎能如此愉悅?〈Vincent〉不是快樂的歌曲,那在述說一個因為世界不完美,而自我毀滅的男子,不是嗎?是誰?是誰把該憂郁的旋律哼唱得這麼罪惡地快樂?
輕輕柔柔、悠揚煦美,女性哼歌的嗓音糅合夕暮之彩,帶著熱度燻繚人。
好熱,風是暖的。兩個月前,他月兌離家族,由寒冷北國坐船至氣候相差兩季的風帆之鄉──加汀島,這島嶼有高更畫筆下的大溪地風情,也具備希臘愛琴海的慵美悠閑,似乎,再丑陋、再破敗、傷痕累累的心靈,均能于此獲得新生的澄淨清澈。也許這兒真是救人重生的天堂,但他從來不知道驅動帆船的風,與讓熱氣球上升的氣一樣,都得是熱的,熱得像炙人的地獄火。
懊死的!他早習慣了家族所在的孤島冰寒氣候,耐不住熱,根本不該听那個叫杜瀇的賊的建議,在這島上落腳──他異想天開了,居然打算買房子!買重生!
這地方根本不適合他!
這地方的海太藍,都說藍是憂郁,為什麼還有許多穿著可笑花短褲的人,在上頭操帆、沖浪,歡欣鼓舞地開綺彩派對?他們到底在快樂什麼?熱情什麼?他想不通這一切,頭很暈,嘔地一聲,吐了。
在暖風中的女性歌聲里,歐陽荷庭吐了,酸水自喉嚨深處不斷滾涌。他狼狽地回身,彎腰拱肩,左手心壓壞一朵美好薔薇,被那反噬的荊棘藤鑿刺。
這世界總有一天會要他的命,他隨時寫好遺書等著。
喉嚨被灼熱液體撕裂,歐陽荷庭對著牆腳劇烈嗆咳。
「你怎麼了?」有人在問他,唱〈Vincent〉的女性嗓音不唱了。一抹曲折影子鋪爬石階,徐緩侵疊男人佝僂的殘影。「先生──」
歐陽荷庭微轉臉龐,什麼都看不清楚,他飄移的目光無法聚焦,身形跟著搖晃。
「你不要緊吧?」這種問候听起來是皺眉頭的。
歐陽荷庭竭力挺直腰桿,站直身軀,收回壓在牆上的手──有點痛,滿是血痕。他不在意,不在意任何疼痛,不在意任何問候,旋足欲離開。
他們說,他看上的房子,是非賣品,它的主人住在情侶巷,若他執意要擁有,非得親自走一趟,與人面對面喝個茶、結個情,什麼都好談。
謗本不需要談了,這個地方不適合他,買房子簡直愚蠢!回旅店後,他要馬上退房,告別此地,尋找另一個適合的地方。那地方最好沒有海,要海,他有一大片,何須在這樣的地方定居?
這個地方說是熱情奔放而自由,其實是野蠻粗鄙沒文化。登陸那天,他就知道了,那些在港口路邊小酒館和女人調笑的船匠、那些成天只穿短褲比基尼抬著風浪板跑海灘的男男女女……沒一個正經人。他竟把自己搞到這番田地,這等落魄,是否順了家族心意?
歐陽荷庭扯了扯領巾,不甘心的感覺充塞胸口,窒悶。「咳──」他用力咳。「嘔──」又吐了,滿腔的哀傷、悲鳴、憤怒,只能透過這種病態方式宣泄。
他或許病了?
「嘔──」
「啊!」平晚翠驚呼了起來,眨著美眸看那高大的男人吐得驕傲薔薇立顯萎弱。
他真的病了!
再也走不動了。歐陽荷庭雙腿一頓,挺拔身軀矮了大半,整個人半屈跪在石階牆邊。
「喂!」平晚翠快步拾級,朝歐陽荷庭走去。「你要不要緊?先生──」
再也听不見了,听不見那把〈Vincent〉唱得太愉快、清美卻也暖柔、叫「先生」時特別甜膩的女性嗓音。
甜膩得如同灑了金箔的macaron!
「先生!」
香蕉巧克力酪梨餡,甜美濃郁滑潤!
「先生!你醒醒!你還好吧……」
嗯──滋味絕妙!
「誰……誰來幫個忙──海……海英是你嗎?」
真好听的聲調!一直以來,他深深覺得,她的嗓音是最上等的高級甜點,醉心迷人。
「海英──」
「是,是我。」男人一口吃掉一個小圓餅,舌忝舌忝指,大掌往褲邊抹了抹,單手托捧剛買的甜點,不慢不快地走過一階一階岩石步道,朝向平晚翠。
平晚翠一面試圖拉起癱在地上的歐陽荷庭,一面別過臉龐對上背著夕光紅輝而來的男人。「海英,你快來看看,這位先生很不對勁……」語氣有些急促,隱隱透出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