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子墨朝騎士們揮手。騎士們用獨特的語言問了什麼,陶子墨以相同語言響應。騎士們哈哈笑著,車隊轟隆隆地化成一陣薄淡煙霧,飆遠了。
「騎真快,像要逃命,誰敢搭他們的便車……」陶子墨依舊以特殊語言嘀咕著。
多聞低垂臉龐,默默地行走。
陶子墨側首,瞄多聞一眼。「多多,妳在想什麼?」
多聞抬眸,愣愣盯了陶子墨好一會兒,才回答︰「我在想晚餐要吃什麼──」
陶子墨突然停下腳步。多聞旋身,對著她。「怎麼了?」
「多多──」陶子墨拉長嗓音,歪著頭顱。「我感覺妳心神不定耶──」
「我有嗎?」多聞回身,繼續往前走。這條林蔭步道也是多家設計建造的,兩旁種植的桃樹長出重瓣花,深深淺淺的紅色對應漫天雲彩,島上的人都叫這里「戀人小徑」。天暖時,樹上會結出橙黃泛紅的油桃,嘗起來甜滋滋的,像滴了蜜,人家都說那就是戀愛的味道。
「多多!」陶子墨快步,擋在多聞跟前。「剛剛我們班那些男生問我們要不要搭便車,妳听到了沒?」
多聞一臉茫然,回避陶子墨的凝視。「對不起。」
陶子墨搖搖頭,嘆了口氣。「我就知道妳沒在听……算了!」她蹲,撿起一顆掉在地上的青果子。「妳瞧,沒成熟的落果,代表戀情早夭……」
多聞看著陶子墨手心的果實,心里一陣難受,眼底涌現淚光。
「好可憐的桃子──」陶子墨低喃,將青果子往河的方向丟擲,回眸看多聞時,她嚇了一跳。「多多?妳怎麼在哭?!」
多聞揉揉眼楮,啞聲低語沒有的嗓音,連自己都騙不過。
「哎呀──多多,」陶子墨拉下多聞的雙手,安慰她。「那個青果子是我撿起來的,就算戀情早夭,也是我嘛,何況我把它丟到水里了,肯定轉為細水長流──很吉祥的呢!」
「子墨,我只是眼楮不舒服。我跟爸爸回海島這麼多年,有時還是不適應高原的風。」多聞眨眨眼,移動步伐往前走。
「多多,妳真像古典小說里多愁善感的小姐呢。」陶子墨追上多聞,牽著她的手,兩人一起走出戀人小徑。
多聞回海島的那一年,陶子墨也是這樣牽著她的手,帶她到白家學苑上學。陶子墨是多聞在海島上第一個認識的好朋友,相較于多聞的溫柔易感,陶子墨個性活潑開朗,她的家族在高原下,管理海島的港口漁獲和食品廠、農牧場,有田野、果園、跑馬場,她常騎著馬,趕羊去吃草,幾只牧羊犬尾隨地;有時母牛生產,她會幫忙拉繩,將小牛拖離母體。她的日子過得忙碌,但也愜意,沒有任何少女的煩惱。
「多多,我明天不來上課了,農場要開始釀酒,我得幫忙。」她們來到一座平台下方。平台周圍緩緩起伏的草坡,有一些石椅座,石縫中長出不知名的小花兒,陶子墨找個位子坐下,多聞站在她身前。
「農場要釀酒了──」多聞輕聲呢喃,眼楮看著地上的綠草。「那妳有好一陣子不會上高原來嗎……」
「嗯。」陶子墨點頭。「我自學沒問題,而且有哥哥在,老師說她很放心。我也很放心啊──多多交了新朋友,」她笑著,想起早上出現在多家的男生,雖然那人有點奇怪,莫名就消失,不過她似乎有听到他叮嚀多聞要把家門關好鎖好,所以他應該是個好人。「以後,我要是沒上高原,妳就不會太寂寞,對不對,多多──」
多聞抬頭,眸光顫動地看著陶子墨,沒說話。天空傳來達達的螺旋槳聲,一架直升機從夕陽的方向飛來,降落在平台中央。
「我的『車』來了!」陶子墨從石椅座站起身,貼近多聞耳邊。「多多,妳要下高原,記得跟我連絡嗯。」說完,她跑上平台,進入機艙,一會兒,又跳下來,提著一只袋子回到多聞面前。
「多多,這是新鮮的蔬果,還有牛肉……」她把袋子遞給多聞,一面交代說︰「妳拿回去,當食材,就不用煩惱晚餐要吃什麼了。」
「子墨!」直升機里的男人探出半個身子,做手勢喊著。「快點!」
陶子墨應了聲,听不清,螺旋槳轉動的聲響和風的呼嘯揉在一起。她揮別多聞,再次登上直升機。機身升上天空,像只鷹,朝西邊斜飛。
多聞站在草地上,伸長手臂,揮擺著。她和父親住的木屋附近,就是這座直升機起降平台。直升機是往來祭家海島各地,最方便的交通工具。小時候,她一听到有螺旋槳達達聲,就會跑出家門,來到這邊的草坡,對著直升機猛揮手。她上學的第一天,一個小女孩從這「空中大鳥」走下來,父親說,那是上天幫她安排的好朋友──
「子墨,謝謝妳。」直升機消失在層層迭迭的雲彩里,多聞垂首,打開陶子墨給的紙袋。東西太多︰牛肉、隻果、卷葉甘藍……一整顆南瓜,她一個人根本吃不完。
多聞嘆了口氣,提著袋子,往回家的路走。白丘河是繞過這一帶山坡流到高原下的,她沿著草坡走,還是可以听到流水聲。斜坡階梯旁盛開一叢一叢的榮冠花,粗壯高聳的英國櫟佔據著坡角下的余家庭院,余家十八歲的長子──余聯拿著摟草耙整理草坪,一面和母親說著海島高原語言。多聞撿了幾顆從余家屋頂滾落的槲果,收進袋子里。余聯看見多聞,馬上轉中文道︰「要撿回家種嗎,多聞?」他放下摟草耙,朝她走來。
「你好。」多聞對余聯頷首。
余聯看一下她提的袋子。「好像很重,」他的視線移回她臉上,說︰「需要幫忙嗎?」
多聞搖頭。「不用了……」
礫樹下的余母笑著丟下一句海島高原語言,徑自進屋。
余聯盯著多聞的臉,撇撇唇。「我母親問妳要不要跟我們一起晚餐?」
多聞神情恍了恍,看著余聯。
「怎麼了?」余聯一笑,攤攤手。「留下來吃飯?」
多聞搖頭。「我得回家了。」她提著袋子,往余家對面的人行坡道走上去,半途還回頭望。余聯已不在庭院。她的視線凝住余家那透出燈光的屋窗,輕輕地又嘆了一口氣。
家里只有她一個人,沒有人會幫她開燈。她每天在放學回家的路上,想著晚餐該吃什麼,煮了,吃不完,就得浪費;不開伙,冰箱已堆成儲藏室……究竟,究竟她該怎麼做?為什麼她得為一個人單獨吃飯而苦惱?
案親說,故鄉是烏托邦。她回來八年,早愛上這海島高原的一草一木,生活中總有令人興奮的驚奇,可每天的這個時刻,她走在回家的路上,她知道她是孤單的一個人。
多聞走到坡頂,風吹得她眼淚直流。樹影遮住圓形廣場上空,家門前走廊屋檐下的燈,異常光亮。那不是她平常點的光芒!屋內樓上樓下的每一扇窗子,都透出燈光,有輛悍馬車停在廣場樹下──
是誰呢?是誰在家里為她點亮等待似的燈……
多聞將袋子抱在胸口,幾乎用跑地進屋。
門廳的聲響一傳來,祭前禈就開口。「不是叫妳把門關好鎖好嗎?」冷硬的嗓音像在責問。
多聞跨過玄關小階梯,看見他手執撥火棍站在壁爐前。爐火已經燒得很旺了,客廳溫暖舒適,她一直看著他,懷里的袋子咚地掉在地板,兩顆隻果滾出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