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前禈抬眸,明顯愣了愣。「妳怎麼了?」她眼眶紅紅的。祭前禈放下撥火棍,走向她。
多聞仰起小臉,視線與他交纏。「你要罵我嗎?」她嗓音柔軟,雙腿往壁爐走去,側身坐在地毯上,曲肘伏靠午睡沙發,像只小貓般,芙頰貼著絲絨椅面摩挲著。「你知道嗎──這個壁爐已經好久沒用了……高原的夜晚是有點寒冷,可是家里只有我一個人,多穿幾件衣服就行了……」她望著熊熊烈火,手探向柴托,抽出一根松木,只怕這柴火燒完用盡,她一個人也舉不起斧頭,劈新柴。
「小心木頭細刺扎手。」祭前禈拿開她手里的木柴,蹲在她面前,翻看她的手心。
多聞覺得他的手掌好大又好熱,她的手被他包覆著,連心都感到那熱度,她吸吸鼻子,抿著紅唇,莫名其妙流下淚來。
祭前禈吃驚地看著她。她在哭,卻也在笑,令他這個十六歲少年不知所措。「妳真的被扎傷了?!」他更加將她的手捧近,眼神專注地檢視她每一根縴白玉指。
多聞搖著頭。「我覺得你人真好……我能生活在這座島上真的好幸運,這里環境優美,而且人們都很和善,雖然我搬回來八年,還听不懂這里的語言……可住在坡角的余聯哥哥每次看到我,都會用我懂的語言跟我說話談天……還有你,你也是一樣,你講話不會穿插高原語言,每一字每一句,我都听得懂呢……我並不會覺得寂寞呀──我只是覺得家里有兩個人吃晚餐的話,子墨給我的食材,就不會浪費,也不用冰到壞掉了……」她柔聲低語一大段話,淚水爬滿兩腮。
那哽咽的氣音,讓人心生不舍。祭前禈想起他早上問她是不是覺得寂寞,現在,他明了她是一個內心孤寂的女孩。他半伸手臂,遲疑了幾秒,把手放下,起身去撿地上的紙袋和隻果。他太年輕了,還不知道怎麼妥切地安慰一個心靈縴細的女孩。
「這是妳的晚餐嗎?」祭前禈看看袋子內容物。
多聞轉頭,淚顏絕美,無聲地頷首。
「我要留下來吃晚餐。」他說。
多聞眸光一亮,弓仰縴頸,呆望著他。
「可以嗎?」祭前禈瞅著她淚濕的小臉。
多聞低下臉龐,猛點頭,小手胡亂抹干淚痕。祭前禈移動步伐,拉她站起。壁爐的柴火輕微爆裂地燃燒著。她的雙頰被火光灼吻出兩朵紅雲,細致的肌膚表層還有未干的淚。祭前禈伸手,輕輕地摩過她的臉。她拉住他的掌,說︰「廚房在這邊……」
他們往里面走。廚房位于客廳後方,同樣有一面大窗朝港口方向,窗外花台典雅地凸出,只是視野不像樓下吊腳樓陽台那般開闊。多聞沒花多少時間,就完成了南瓜濃湯、牛肉吉士蔬菜卷和簡單的咸女乃油焦糖面包。祭前禈把餐點移到樓下的吊腳樓陽台,他們分別坐在獨腳小圓桌兩側,邊吃晚餐邊欣賞夜景。
「你早上突然離開……是不是我說錯什麼話惹你生氣?」多聞盯著他舀起湯盤里的金黃汁液,她竟有點緊張,擔心自己做的東西,不合他的胃口。
祭前禈喝下第一口南瓜濃湯,垂下眼眸,沈吟了好一會兒,說︰「我希望妳不在時,把門鎖好。早上那個陌生女孩不請自進,妳如果不鎖門,會有更多像她一樣的人闖進妳家──」
「子墨是我的朋友啊。」多聞打斷他。
祭前禈瞅住她的眼,神情嚴肅。「不是每一個不請自進的家伙都是『朋友』,妳一個人住,要更加小心……」他突然覺得自己話太多,立場也怪──他不也是一個「不請自進」、擅闖她家的家伙嗎!
他皺起眉,頓了頓,舒開額心,恢復一貫俊酷的表情,命令似的下結論。「總之,妳時時刻刻把門關好鎖好,就對了。」說完,他速而不失文雅地喝光濃湯,滿足地放下湯匙,以餐巾擦拭唇角,啜飲一口清水後,繼續動刀叉,吃牛肉吉士蔬菜卷。
多聞垂眸,目光先落在他的空湯盤,再慢慢游移至他刀叉下、逐漸空曠的主菜盤,小臉泛起笑意,說︰「可是,這樣你就進不來了呀。」如果可以的話……她現在只有一個願望──
祭前禈一震,視線越過餐桌,看著她純真的笑臉。他就是擔心這樣的她,所以早上離開沒多久,又折返,發現她還是沒上門鎖,他實在無法放下她,只好在這兒等到她放學。
祭前禈不再說話。多聞剝著面包,小口小口地吃。一頓飯下來,他們的視線無數次踫在一塊兒,她看到自己映在他眼簾,他也看到她瞳眸深處只有他。
晚餐過後,他們合力收拾、清洗餐具。他要離開時,她送他到圓形廣場,月亮在大樹枝葉鍍了一層銀白。
他坐進車子駕駛座,搖下車窗,叫她進屋去。
她急急抓著車門,問他︰「你明天還會來嗎?」
他看著她的小臉,堅定地點頭。「嗯!」他知道她很寂寞。
她開心地笑了,說︰「我不會鎖門──」然後,她揮揮手,旋身跑進屋里。
她現在只有一個願望──
她好想他每天來陪她吃飯……
祭前禈真的實現多聞的願望,每天到多家陪她吃飯。
他拿著新鑰匙圈──是多聞做的。兩顆槲果被畫了五官,是一對情侶,蒂頭串在一起。多聞把她家的鑰匙,別上去,說以後會鎖門。他到她家時,用鑰匙自己開門進屋。
他通常清早離開主宅,帶著新鮮的漿果和三明治給多聞當早餐。有時,他會送多聞去上學。午休,他們約在白丘河南岸榛子林里,那兒很靜,有一個荒廢的下坡隧道,穿過隧道,是一片長滿蕾絲花的綠草谷地,每次,多聞到達谷地,就會看見他躺在草地上看書,蝴蝶飛繞他身邊,偶爾停在他修長的指節。他們吃的中餐,是他在多家廚房做好帶來的,他擅長做馬鈴薯料理,多聞已吃過酸女乃酪烤洋芋、芒果醬淋炸薯條、蜂蜜煎蛋餅包薄脆辣薯片、薯泥牛肉糜……多家廚房堆積的馬鈴薯和冰箱過多的食材,終于得以在發芽、期限前食用完畢。
「為什麼你知道那麼多種馬鈴薯吃法?」
「嗯──野營時學的。」
「喔。」
多聞知道了他的一項興趣──他喜歡野營,喜歡細讀祭家海島早期工程規劃圖的舊數據,從中找出荒廢、沒人去的地方,做為獨自野營的新天地。這個綠草谷地也是這樣被他發現的。他們在這兒共進午餐,離校舍不遠,卻不曾被人打擾,這種感覺很美好,像是心中藏了一個無人知曉的喜悅秘密般。
不用上課的日子,多聞開始學游泳,他當教練,扶著她的腰、托著她的月復部,讓她浮在龍鱗湖的水面,水太冷,上岸吹了高原涼風,她渾身發抖,當晚就發高燒。那個晚上,他沒回主宅,第一次留宿多家,照顧生病的多聞。隔天,她燒退醒來,看見他坐在窗台上,撒米粒喂屋頂的鳥兒。陽光照在他身上臉上,她心底那個男孩影子,似乎漸漸在遺失、淡化……
她匆匆忙忙下床,找出那條繡了男孩名字的方巾,交給他。
「我給你看過前禈的畫像,這是他要離島時,我來不及送給他的,你幫我寄給他好嗎?我想知道他在島外過得好不好……」多聞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突然想起這事,只是當他收下方巾,並保證方巾一定會在「前禈」手上,她就感到莫名的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