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向都是這麼早起的嗎?」他企圖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題轉移注意,或許不再專注在她的柔弱上,便不會心神蕩漾。
自窗格透入的日光,僅能勉強照亮外圍近窗處。時序已經入秋,天色不再如盛夏亮得早;但是不論季節如何流轉,府中每日事務繁瑣如牛毛,不容許她晏起偷懶。
「習慣成自然,無所謂早或晚。倒是你該多睡會兒,這麼早起不是你的習性,是我吵了你睡覺嗎?你還是回正院住,這兒你是待不慣的。」平芯紅再次提起昨晚的話題。
只可惜她的立意雖好,但是在遣詞用字上多所貶抑,反倒產生反效果。這下子令申叔華更加堅持,非住傍她看不可。
「我一向是這麼早起的,而且我還得練功、打水,有很多事得做。」帶了點炫耀的意味,申叔華將自己的行程告知她。
「練功、打水?」平芯紅驚訝得張大了小嘴,幾乎可以塞進山東大饅頭。
別說是早起,申叔華的生活準則是︰能坐著絕不站著,可以躺平絕不坐著,有車、船、馬、轎可坐,不會屈就走路;他所謂的運動,便是和眾色鶯鶯燕燕打情罵俏。曾幾何時他也開始練功,難怪他的體魄較以往結實壯碩,不似米糕般軟趴趴的。
「以前的我真是那麼不學無術嗎?連這麼簡單的例行活動都能讓你如此訝異。」申叔華挑釁地問道。
他想瞧瞧她會如何響應,再來決定是否該在一大清早便起來與她對立。他可仁至義盡地給了她一夜的緩沖,讓她先適應他的出現,今日之後便是全面開戰,不再姑息。
這些年的經歷令平芯紅深明圓融處世方為和平度日之道。她的心力該花在申字號的經營上,而非浪費在口舌之爭;且她深知自己在口才上佔上風的機會不大,更不願自己出糗,所以她選擇不予響應,避免起爭端。
「娘,我進來。」童稚的聲音方起,房門便應聲而開,申元祿便像個鞭炮般沖了進來。見到兩個大人分邊站立對峙,他立刻沖到母親面前張開雙臂,似是要保護她,完全不顧他的身體還不到一個大人的一半。
孩子的反應如此鮮明,不由得令申叔華刮目相看。從昨夜的相處看來,他並未完全取得兒子的信任,未來若有可能,他希望不要破壞父子情誼;不論他的母親是怎樣的一個蛇蠍女,他們仍是父子,血濃于水,是世上任何神兵利器都無法斬斷的。
「你是壞人,不要欺負我娘。」申元祿氣憤地吼道。
發紅的眼眶燃燒著的保護欲令人匪夷所思,一個小小孩兒怎會有這等心思,他這個年紀該是天真無邪,只知道倚賴大人生存才是。
「乖,沒事的。我們只是在聊些以前的事,希望能讓爹爹早日想起爺爺、女乃女乃和元祿。」
她這話不算說謊,最終目的也是希望他能恢復記憶,只不過談話的內容還多了些言外之意。
由于申元祿在場,兩人結束了先前的談話,他們有著共同信念︰誰也不願在孩子面前開戰,帶給他負面的印象。
但是兩人都心知肚明,總有把事情攤在陽光下的一天,至于結果如何,真是未定之數。
***
呂慕星一蹦一跳地跟在平芯紅的身旁,仍是穿著她最愛的男裝,完全不顧自己的舉動看在外人眼中會是多麼輕佻與有失禮教。
「呂……」方一開口,平芯紅便不知道該如何稱呼她。
稱呼她為小姐,會暴露出她的真實身份,引起別人的批評,讓她成為人們口中說長道短的對象。
可是要叫她公子她卻無法將她看成男性。沒錯,她的扮相是俊俏,較之男性多了幾分秀麗,雖然有些男人男身女相,她卻更教人無法相信她真會是男兒身。
「叫我慕星,嫂子。」呂慕星大方地提供解決之道。
反之,平芯紅卻無法同等對待。在漢人社會里,男女之防是不允許女人與男人平起平坐的。更何況是一個素昧平生的男人直呼她的閨名,這是會被人扣上七出罪名的大忌。
「我相信在蘇州有比跟著我來得有趣的地方,與其听我談公事,不如去游山玩水來得愜意多了。」平芯紅盡主人義務告知,不想客人以為申家沒有禮數。
「那嫂子同我一起出去走走吧,元祿也一道去。」
說著呂慕星便要來牽平芯紅的手,讓她差一點閃躲不及。
這舉止在兩人皆是女裝示人時並無不妥,但是在現下的狀況,是將平芯紅的名聲踐踏似污泥的好時機。
「出嫁的女子與非夫婿的男子出游並不恰當,而且元祿得和先生學習,不能因為貪玩誤了進度。」
平芯紅中規中矩的說辭,引得呂慕星大翻白眼。她從懂事到現在,沒見過有誰能這麼四平八穩地開口禮教、閉口規矩。說的人不累,听的人卻不由得四肢僵硬。那些勞什子的規矩,肯定是那些被老婆壓抑太久、無法出頭的男人,想出來綁死後人的說法。
「這還不簡單。找球兒姐姐一塊就不算孤男寡女出游,而四書五經今天不讀還有明天,反正那些聖賢都已經作古,不會計較這短短的一天。」呂慕輕易地解決眼前的問題。
這對她來說是輕而易舉的小事,打小她就是這樣找借口逃避讀書的,直到踫上姜鼎舟這個克星為止。
「我不……」平芯紅不肯,但沒反對成功。
「休息一下又何妨。才幾個時辰的光景,申字號不會倒閉,元祿也不會成為目不識丁的白丁,他又不是明日就要上京考取寶名。」申叔華介入敲定。
在他的身後是與他同來的姜鼎舟和田文,而他們的態度是支持呂慕星的,在他們的包圍下她倒顯得孤立。
身旁的幾個管事識趣地向她告退,拿起帳冊離去,一下子她就有如被狼群包圍的羊兒般弱勢。
形勢比人強,她沒必要和他們抗衡。在申家她要打的仗可多著,能少一事就別惹是非,自找苦吃。
無可奈何的情況下,平芯紅答允了出游的提議。即使她無法抵抗申叔華在自己心頭引起的震撼,有外人在她還不至于沒有節操得對他投懷送抱。元祿也得找機會認識自己的父親,她沒有權力阻撓,大人的恩怨孩子不該跟著受罪。
不過她卻沒辦法保證能對這個新生的申叔華釋懷。
現在是因為記憶消失才導致他的改變,但是哪一天他恢復了記憶,是否又會故態復萌,屆時老邁的公婆又得承受一次打擊,年幼的元祿是否能了解他的父親本性就是如此,並非因他之故。
這個男人總是令她心中五味雜陳,分不清愛與恨孰輕孰重。
***
申家宅子北苑的書齋里,教書的先生有一句沒一句地引導惟一的學生背誦論語。
他對這份工作並不看重,他知道這份工作是平芯紅為了防止他介入申家產業的手段。當初他是憑著和申老夫人的親戚關系才得以進入申家,但是他也是個少爺,是個表少爺,身份地位不遜于申叔華,沒道理他得屈就在別人之下。
吳天浩從來就不因為自己的出身不好而羞恥,相反地,他還處處以謙沖有禮的形象將自己和申叔華劃清界線,不讓人將他們相提並論。兩相比較之下他的優秀有目共睹,自然更教人敬重。
既然老天給了他這個機會平步青雲,他斷無放棄的道理。眼前的沉潛只是在削減平芯紅的戒備,好贏得她的信任;他的最終目的在人財兩得,不只要申家的產業,還要平家的權勢,將來他將成為江南呼風喚雨的要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