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不在波士頓了,還留在這里做什麼?就直接去機場吧!」李蘊握著妹妹冰冷的手,眉頭憂結著說︰「其實來之前我有想過,找到御浩又如何?舊的問題沒解決、新的問題義來了,怕是更棘手……人沒找到事情反而簡單多了,也許這是老天爺的意思。」
「大姊的意思是--」
「莫醫生不是提過一個叫什麼之家的地方嗎?你覺得怎麼樣?」
「叫『天使之家』,我打听過了,安全和隱密性都很高,一些名人的女兒都往那里送,莫醫師接觸的個案里就有華府的國會議員和內閣官員。」
「那麼,我們就送小蕾去『天使之家』吧!」
李蘊說得很輕很輕,輕得像眼前的落雪無痕、風中耳語。
第七章
一九七四年,台北。
御浩把脖子上的領帶扯下來,久沒回國,他幾乎忘了台灣的夏天有多燠熱,直到坐上計程車,額臉的汗才慢慢淌干。
計程車轉彎時,他習慣性地回頭,沒有人跟蹤。
這是受到觀察名單的影響,海外有些人土言之鑿鑿說一回來就會受到監視或約談,御浩這段日子來倒不覺得什麼,一切自由自在,他原本也是問心無愧的。
不容否認的,王家爺爺在政府的資歷和名望也起了很大的作用,御浩差不多是最快沒事的一批,不像一些朋友至今的回鄉之路仍遙遙無期。
「這是新生南路嗎?這兒本來有一條塯公圳的。」御浩指著窗外說。
「沒錯,都填平了,人車也多了。」司機說。
「喔,冰淇淋店還在,還蓋了高樓,規模擴大不少。」御浩在此曾有許多回憶,因為某人喜歡他們的巧克力聖代。
「這冰淇淋現在可紅了,電視廣告天天唱,小孩都愛吃。」司機說。
所以是人人吃得起,不再是窮人家孩子只能在窗外遙望的奢侈品了。
的確,台灣自從三年前退出聯合國後,不但沒有一蹶不振,反而處處以「莊敬自強、處變不驚」的口號來激勵民心,將外交的挫折置于腦後,專心致力于國內的政經改革,更以十大建設為動力,開啟了一個新時代的新氣象。
爺爺希望御浩留下來走「學而優則仕」的路,這也是當初不追隨堂哥們在國外受教育、而由本土中學大學到服兵役一樣不缺來栽培御浩的目的。
「在國外出了那麼多狀況,我已經讓爺爺很失望了。」他對老人家很抱歉。
「我可從來不失望。」爺爺很肯定說︰「人呀,不為自己的信仰理念去奮斗一番,是枉少年呀!那種義無反顧的精神也只有年輕血氣方剛時才有,錯過就沒有了,所謂不經一事,不長一智,你算不枉此生了。」
「可是,有時候,義無反顧會付出慘痛的代價,不是嗎?」
「你後悔過嗎?再來一次你仍會去做嗎?」爺爺反問。
「我不後悔,我想我還是會做……」御浩遲疑了一下說。
「那就對了!」爺爺睿智地說︰「你到我這年齡就會明白了,人世間種種的成敗得失,愛恨情感最後都將雲淡風輕,唯有想做而沒去做的事,才是人生最大的遺憾。」
盡避爺爺的話讓他心境泰然許多,但悲傷淡了,喜悅也跟著淡了,世界彷佛在他幾步之外,怎麼也無法真正參與。
比如出色的研究工作、幾番轉折終于拿到的博士學位、回到台灣師友們的熱情邀聘,在眾多的欣賞及贊美聲中,他理應有青年才俊的意氣風發,但為什麼總有幾許填不滿的空虛感呢?
來到「明心育幼院」,他下了車,感覺這條巷弄窄小了不少。
「是御浩少爺,你好哇!多少年不見,都不一樣了,有學者的架勢嘍!」老杜跑過來,咧著嘴高興直笑。「院長盼你好多天了,說你大忙人,不知什麼時候才輪到來看我們哩!」
「老杜,你也架勢十足,女圭女圭車都升級了!」他指的是那輛小型巴士,雖然仍是雲朵、花草、鳥兒、蝴蝶不變的彩繪,但已不是當年簡陋的三輪並裝車。
跨腳入育幼院的院子,日式屋子的紗門打開,仍慣于一身素旗袍的何舜潔滿臉掩不住的笑容,只差沒抱住比她高出許多的御浩。
「我最喜愛的佷子,可讓我盼來了!」
「特來向我最喜愛的嬸嬸請安。」御浩笑著回她。
「最喜愛?你也不過就我一個嬸嬸而已,跟誰比呀?」她開心極了。
「今天牛女乃糖工廠招待孩子們去參觀,院內特別安靜,我們嬸佷倆可以好好聊聊了。」
此時,紗門內走出一個小女孩,梳兩條長辮,張著黑靈靈大眼楮直視他們。
「這是敏敏,我收養的女兒,今年八歲,很可愛吧!」舜潔牽她過來說︰「快叫御浩堂哥,要記住喔,他是王家最優秀的人,妳各方面要以他為榜樣。」
敏敏以童稚的聲音恭謹地喊一聲,非常乖巧禮貌。
「我應該帶個見面禮才是。」御浩略帶歉意說︰「下次一定補送。」
「你又沒孩子,哪懂得這些?」舜潔繼續說︰「你們王家對我收養敏敏不是很贊成,說她出身貧苦,怕從父母帶來不良的基因,會丟錫因的臉……這是什麼話呢?出身高貴,誰讓你領養呀?我干脆讓敏敏跟我姓何,只花我的錢,省得別人嗉。」
御浩听過這小女孩的事,原本倔冷的舜潔也因此更不與夫家往來了。
「我看人是看本質,與父母祖宗無關,敏敏本質極好。」舜潔夸起養女來。「她才五、六歲小小人兒還認不得一個字時,就幫著其他七、八歲的孩子寫功課了,一筆一劃描得整整齊齊沒有錯誤,我就知道這孩子天資聰敏,若在貧民窟淪為繼父暴力下的犧牲品,肯定給毀了,怎麼都不忍心,就把她留在身邊了。」
他們說著來到院長辦公室,老杜送來兩盅茶,敏敏拿起一旁的書靜靜閱讀。
「嗯,這什麼茶?真香。」御浩喝一口說。
「高山的凍頂烏龍,我兄弟們種的。」老杜得意地說。
「他直嚷著,等育幼院不辦了,要上山和他那群榮民弟兄們一塊養老。」舜潔笑著說完,又接下去問︰「怎麼樣?你剛才回系所里拜望那些老教授,決定接受聘書了嗎?」
「爺爺鼓勵我接受,爸爸卻因我在美國發生的那些事而不太放心,希望我留在國外。」
「前幾年的確是人心浮動不安,經過一些變革才穩定下來,老人去了,新人輩出。現在政府重視經濟建設,你們王家又再度受到重用,慢慢偏離斗來斗去的政治,也許正是你學以致用的最佳時機。」舜潔又感懷地加一句。「我喜歡看你出人頭地,就像你的錫因叔叔一樣。」
「過去幾年大概讓嬸嬸失望了吧?」
「失望沒有,耽憂倒有,但我一直對你有信心,相信你能化逆境為順境,任何環境都能闖出一番作為來。」舜潔喝一口茶,看著他說︰「其實我比較關心你的婚姻問題,都三十歲了吧?有沒有女朋友呢?」
「這幾年埋頭做研究,只想快點畢業,根本沒想到那方面的事,」
「這沒問題,憑你一表人才又滿月復才學的條件,不怕娶不到老婆……只是這回呀,別再專挑什麼名媛淑女了。」
舜潔別有所指的話,讓屋內氣氛一時尷尬起來。
「呃,嬸嬸知道……小蕾的近況嗎?」他回來後,幾乎每個人面對他都避而不談這名字,既然嬸嬸觸及此話題,他就順便問問。
「為什麼要問?」舜潔笑容隱去。
「三年前分手時,是透過小蕾大哥,並沒有親自和她談,總有些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