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放心什麼?據我所知,她在美國嫁人過得很幸福呢!」舜潔說︰「我偶爾在社交場合會踫到李家人,還是風光耀眼得很;李佑鈞前年底結婚了,新娘是某院長的孫女兒,你就明白他們家的作風了。」
御浩不言語,只是一笑,心上沒什麼太深的感覺,小蕾原該幸福快樂的。
「今晚留下來吃飯,算嬸嬸給你接風洗塵吧!」舜潔說。
「下次吧,我答應爺爺這星期每天都回家陪他吃晚飯,」御浩說︰「而且待會還要順道去一個朋友家。嬸嬸記得廖文煌吧?他目前還回不了台灣,托我帶點錢給他的父母,就不知道他們還住不住在原來的地方。」
「廖文煌不是听說在美國搞什麼台獨嗎?」舜潔皺眉,放低聲音說︰「你千萬別去他家,這種傻事做不得!」
「不過是受朋友之托,單純的送錢而已,並沒有其它意思。」
「現在這種事情很敏感,去年校園還抓過人,你怎麼還跟廖文煌來往呢?」
所謂的「新青年運動」雖然在海外被迫捻熄,引發的自覺意識卻在台灣本本悄悄扎根蔓延。御浩不清楚詳情,只說︰
「我和他已經不談政治了,只保持單純的同學情誼,人和人之間總該還有這點最初始的赤子之心吧!」這是御浩待人處世的信念。
「這時代誰還相信什麼赤子之心呢?我只是要你謹慎些,好不容易才平安無事,可別又被拖累進去--」
外面傳來說話聲,敏敏看向舜潔,舜潔點點頭,她立刻放下書本跑出去。
「旭萱姐姐!」敏敏在院子快樂叫著。
「是永恩醫院送鈣片、健素糖和一些藥品來了,他們定期的義診和捐贈,十年來都沒中斷過。」舜潔解釋。
他們來到前院,有個女孩正動作俐落地由腳踏車後座搬下兩個紙箱。
那女孩生得眉清目秀,留著中分及耳的學生發式,御浩看到她,不知為什麼心突然悶慌起來,某種呼之欲出的感覺,卻又如濃濃霧翳蒙住般無法真切……
「旭萱呀,怎麼不是妳小舅舅弘睿送呢?這不是他的工作嗎?」舜潔問。
「他跑去參加救國團的戰斗營了,我把他的工作接過來做,終于可以賺我自己的零用錢,好高興呢!」旭置說︰「何姆姆,我做得很不錯吧?以後妳都指名要我送,弘睿舅舅就搶不回去了!」
「妳真當自己是做粗工的男孩呀!」舜潔笑著轉對御浩說︰「旭萱是永恩邱院長的甥孫女,才十四歲的小小年紀,志向可不小,說長大後要像史懷哲一樣到非洲去濟世救人,我很喜歡這女娃兒,可惜她出身好人家,我沒法領回來養。」
「敏敏來,有禮物哦!」旭萱向敏敏招手。「是高雄的晴鈴姨送妳的。」
放入敏敏手里的,一個是手工彩繪頭會因彈簧抖動的山地女圭女圭,一個是可以玩家家酒的木刻樁米玩具。
「對了,御浩,你不是要送錢到廖家嗎?我有辦法了。」舜潔突然靈機一動說︰「廖文煌的母親一直在邱家幫佣,你不如到永恩醫院把東西交給她,在公眾場合比較不會引起別人注意,可以避開不必要的麻煩。」
她接著問旭萱有關阿春嫂工作的時間表,旭萱清楚回答。
「要找阿春嫂嗎?我可以帶路。」正值青春期的旭萱有點羞怯地看了這位英俊斯文的大哥哥一眼。
「我知道永恩醫院在哪,很久以前去過一次,我額頭上的傷還是在那兒縫的。」御浩說著,模模那疤。
「我還奇怪你那傷疤哪兒來的,但一直忘了問。」舜潔好奇說。
「很多年前的事了,在李家不小心傷的,還是小蕾帶我到永恩醫院掛急診,那年她才十四歲--」
御浩驀然停止,那濃濃霧翳朝他沖來又散去,十四歲,小蕾當時的年齡正和眼前的旭萱一樣,兩人都穿白色繡花領衫和背心裙,只不過小蕾是天青色的,而旭萱是湖綠色的。
原來,旭萱喚回了對少女小蕾的記憶……怎麼所有細節都如此清晰呢?不是第一次了,每當想起小蕾,記憶涌現的都比想象中的還多,曾以為交往的日子平淡如水、水過無痕,何時又印刻得這麼深了?
而且,有關小蕾的記憶全是快樂、溫暖,明亮的,毫無例外的都成了他生命中最美好的部份,以為嬌慣無為的她又是如何辦到的?
他好想再見她一面,再一面就好,只為要了結三年前深秋、那場永遠遺憾的錯身而過……
「御浩,你需不需要旭萱帶路呢?她要回家了。」舜潔問。
「不需要,我改天再去吧!」此時他無心再拜會任何人,只想獨自走走。
八月底校園仍是安靜的。
御浩決定接受經濟系的聘書後就開始忙碌起來,趁學生未回來之前,教授課程、研究題目都要詳細計畫,一些校園外的合作方案也陸續提出。
他坐在藤椅內,目光望著轉來轉去的電風扇。
棒牆外的木板走廊有腳步聲,以為走過去了卻又走回來,幾次之後引起御浩的注意,暑假里教職員和學生大都不在,大白天的別鬧鬼吧?
他起身想探個究竟時,門口蹦出個人,吃驚很快變成笑容,竟是自紐約保釣游行後再也沒見過面的李佑鈞。
兩個自幼一起長大的朋友又怪叫又拍肩,彷佛中間幾年的芥蒂都不曾存在。
「怎麼在外面不進來呢?」御浩率直問。
「最後一次在電話中吵得很不愉快,想怎麼開口呀!」佑鈞笑說。
「進來繼續吵吧,反正從小到大再嚴重的都有過,一笑泯恩仇嘛!」御浩在雜亂中找個地方請他坐。「有听說你在政治系教書,本想開學後去拜望,沒想到給你搶了先。」
「其實我早就想來了,但上個月我太太生孩子,多了個小女娃,一忙就擔擱到現在。」佑鈞喜上眉梢。
「恭喜!抱喜!當爸爸了!」御浩笑著說︰「久未回來,幾乎大家都有喜事,我真該隨身攜帶紅包和禮物,就不必一直說『下次補送』了。」
「滿月酒少不了你的!」佑鈞又感慨說︰「很難想象我們都是跨三十歲的人了,高中打屁追女生的事好像才是昨天,一眨眼已要話當年了。」
「喝杯熱茶吧。」御浩端過杯子。「不知道會有訪客,沒準備好茶葉,就一點學校現成的。」
「其實我最懷念的是咖啡,還記得紐約那次嗎?聯合國廣場前天寒地凍,那街角的咖啡溫暖香醇,至今難忘。」佑鈞說︰「回台灣最不習慣的,就是不容易再找到那種味道了。」
兩人接著談留學往事、目前時局、大學狀況的種種,因為有過閱歷,已非當年的青澀小子,也比較懂得如何避開理念不合的危險區。
「我听說培雯嫁到洛杉機了,對方是做什麼的?」佑鈞先問超前女友。
「一個電機工程師,家庭很單純,父母是中學老師,雖不是什麼大門大戶,但他對培雯很好,培雯就愛這除了小兩口外、沒有別人的日子。」
「呵,這就是培雯,我身邊人或事一多了,她就整天疑神疑鬼的不開心。」
「我也听說小蕾在美國結婚了,她住哪個城市呢?」御浩乘機問。
「呃--」佑鈞突然被茶水嗆到,猛咳了好幾聲。
辦公室門敲兩響,一個書卷氣質的短發女子走進來。
「你有客人呀?」她對御浩說︰「本想找你一塊吃中飯的。」
御浩替兩人做了介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