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己是戰後出生的孩子,偶爾也听長輩提及殖民時代屈居次等人和戰爭困苦的日子。基本而言,她家一直都留有日本的影響,比如祖母仍喊大家日本小名,祖父仍固定看一些日文書籍和雜志,父親以流利日語和東京五金界做生意等等。
這並不表示他們不愛台灣,那些都只是來自他們前半生或大半生的生活方式,要改變如全身換血般困難,凡事以居家習慣為主,無關于政治意識。
又比如,電影是一種藝術,藝術是人類的共同感情,應該沒有國界才對……但以雨洋的環境和遭遇,他的怒氣也是可以理解的……
她胡思亂想一通,等見到雨洋獨自一人坐在荒涼的防空洞上,什麼論都丟到九霄雲外,氣也全消了,立刻笑臉盈盈向他疾馳而去。
雲朋小孩更忘性,仍在電影的興奮中,先大叫︰「小範叔叔!」
雨洋直覺地由防空洞跳下來,人站得挺挺的。他從沒有想到,一個帶笑的女孩和一個開心的孩子朝他奔來,是多麼美好的景象和感覺。連那藍和白都不再刺目,在這顏色慘淡的夏末黃昏,如最初最純的鮮女敕,掩去一切丑陋和沮喪。
「你在等我們嗎?」晴鈴煞住車,兩頰暈紅笑渦隱隱。
當然不是!
「你在等著送雲朋回明心,對不對?」她又說。
嗯,自動幫他找了一個理由,省得解釋。
「但是呀,我答應雲朋去吃水餃,你也一起去吧?」她說。
結果是個圈他的套子--後座的雲朋露出一張哀求的小臉,今天電影的事已經讓他失望,那就吃餃子吧!
他點點頭,架直丟在田埂的腳踏車,尾隨他們而去。
餃子店開在附近軍眷村的外圍,低矮的屋子搭出寬長的布棚,釘幾張桌椅就擺成了。店面雖然簡陋,但主廚的山東大叔手藝好、用料足,人又熱情,生意相當不錯。
「我算算看。」晴鈴自作主張說︰「雲朋說能吃十五個,我最多十個,小範先生是男人至少二十五個,少了再叫,先五十個水餃,然後一碗大酸辣湯。」
她點好餐後,跑去打公共電話,今晚邱家又有小宴。
「喂,惜梅姨嗎?我不回去吃晚飯了,因為要帶雲朋吃水餃。」晴鈴說。
「吃完就快點回來,妳不在,啟棠會很失望,也很無聊。」惜梅在那頭說。
「才不會呢,在他眼里,那些長輩可比我有趣多了!」她笑著回。
等晴鈴回到布棚下的小桌,發現熱騰騰的水餃只有三十五個,差太多了吧?
「我不是很喜歡餃子。」雨洋簡單說。
「怎麼會呢?北方人不是都愛吃面食嗎?」她說。
「每個人口味不同。」他說。
「是沒錯,口味一旦固定就很難改變了。」晴鈴幫雲朋調好醬油、大蒜、香油的沾料,為不冷場又說︰「像我愛吃米飯,一點豬油醬油拌著就津津有味。我祖父是一天沒有飯都不行,一大清早就要整碗干飯下肚才能做事情。我記得範老師最愛的是烙大餅,面團比盤子還大,灑一堆蔥花,煎烤得外酥內香;我惜梅姨還學做過幾次,很好吃,但天天吃就不行了,南方人嘛!」
雨洋在暈黃的燈泡下專心吃餃子,再加湯,身體暖熱。
「喂!你是不是也最喜歡烙大餅呀?」她吞了第二個水餃,停下筷子問。
如果不回答,她似乎不吃了;而且她一直講話,大概也吃不飽,雨洋只好說︰
「我最喜歡的是湯圓,但不是糯米,而是蕃薯做的。」
「『蕃薯湯圓』?我從來沒听過耶!」晴鈴瞪大眸子。
「很少人听過。」她眸內有種期待的神情,令他不由自主說下去︰「元宵節的前一天,我們把很多蕃薯煮成泥,再加粉搓揉,很費時費力,我記得那是男人的工作,要揉一夜吧!因為等女人把炒好的蟹肉、蝦仁、白菜餡包入蕃薯皮時,都已經天亮了。然後放人大鍋煮出鮮汁味,就是元宵節的第一餐。」
「嗯,听起來好好吃喔!」她心里想,他願意的話,口才可真不賴。
雨洋也不明白自己是哪根筋不對,竟有非說不可的沖動,繼續著︰
「我喜歡的另一道菜就更少人知道了。先煮一鍋加小魚干、魷魚干絲、花生、蝦仁、鹽的鮮湯,水滾開再用大量芡粉勾芡,粉要慢慢加,以均衡力道調轉,才不會硬化結塊,等調到像果凍般柔軟香滑就成了。我們叫它『抽絲粉』,不容易做,我記得有人抽失敗而氣得摔鍋的。」
晴鈴無言了。他的聲調在這樣的夜里,濾淨了車喧、人語、蟲唧,山谷回音般傳到耳里。她忽然覺得口中的水餃個個鮮美,鮮肉汁滲入面皮齒頰留香,為了掩飾大開的胃口,她半玩笑也半好奇地說︰
「奇怪了,蕃薯是南方的食物,螃蟹、蝦子、魷魚、魚干都是靠海的,你的口味完全不像北方人,你確定和範老師是堂兄弟嗎?」
這女孩真是機敏得沒話說,或許是個性、或許是職業,她很容易就融入對方的想法,讓人失去心防。
他幾乎不曾對人提起這兩道菜,尤其發現大部份人都不熟悉後,就留在心底如不再回來的昨日,甚至當做不存在的幻想食譜,漸漸隨他生命的腐朽而消失。今天怎麼會告訴她呢?
「我從小住外地,不在汾陽。」他簡短解釋後,肚子無由地餓起來。
有些狼吞虎咽地,他掃掉盤中的十五個餃子,大半碗湯,再加上雲朋的八個;這小孩剛才在電影院早塞滿烤玉米、烤魷魚和糯米腸,根本吃不下。
他已經忘記上回食欲好是什麼時候了,三年前?五年前?
是晴鈴和幻想食譜帶來的影響嗎?總之,胃似還空著,再填三十個都沒問題,但他不吭聲,享受那難得的饑餓感覺。
晴鈴的十個水餃也全下肚了,覺得還能再叫十個,打破自己的紀錄。但她是護士,知道是興奮心理影響了生理,若真的再吃,保證回家肚子痛。
「我請客!」看雨洋掏褲袋準備拿錢,她連忙翻皮包說。
「帳我來付。」他語氣堅持。
他也愛面子喔?還以為他不拘小節哩!晴鈴原想他一個小小司機,要照顧堂哥,又要接濟趙家母女,手頭一定很緊,自然不要他破費。
不過,看他在老板那兒遞錢找零,心頭又竊喜,好象她是他帶出來的女伴,有一種約會的錯覺,呵!
半弦的月已高掛天空,幾顆星子凝睇。在回家的路上,幾段偏徑沒有燈,漆黑中只見兩道車光流轉,他在前,她在後,輪胎軋軋伴著蛙鳴和狗吠。
「哪一天你也來弄個蕃薯湯圓和抽絲粉請我吃吧!」她說。
「我從來沒做過。」他說。
「喔!」還繪形繪味地講得人口水直流,天才!
到了塯公圳橋頭,他要往左送雲朋回育幼院,她需往右赴邱家宴會的尾聲。
分手才不到幾步,她又想討個「便宜」,朝他背影大叫︰
「喂,小範先生,別忘了你答應給弘睿和旭萱的風箏哦!」
他沒有響應,消失在濃濃的黑暗中。
快要中秋了,月缺一小塊圓著,依然清輝不減照得四處如灑上一層銀粉。
晴鈴沒開燈像賊一樣在屋里走動--自己的屋里,如此她可以由窗簾的縫隙欣賞後院的夜色--哎喲,痛!踩到她沒收好的高跟鞋了。
好啦!不必跟自己撒謊,是看範雨洋啦!自從知道他住表屋起,她就「迷」上後窗,忍不住一日接一日地玩偷窺的游戲,差不多模清他每天的行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