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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靈 第12頁

作者︰言妍

「咳,雨洋是得戒煙,對身體也好。」咸柏插嘴,並換個話題︰「我才想到,米缸里有顆隻果,是前幾天幾個老鄉送的,削給雲朋吃吧,這孩子可能一年到頭都嘗不到一個,特地留給他的。」

雨洋听了站起身,還故意說︰「護士小姐,我可以走了嗎?」

「當然……」她嚇一跳,沒想到木頭似的人,竟也有促狹的時候。

兩個男生到後面加蓋的廚房找隻果,異樣氣氛仍在,晴鈴為撫平心情,先開口說︰「你那小範堂弟真是個怪人!」

「沒錯,他是很怪,陳小姐最好不要理他。」咸柏說。

晴鈴有些驚訝,以為自己說錯話,馬上回︰「也還好啦!除了有些孤僻不合群外,對工作很盡責,雲朋不也挺喜歡他的嗎?」

「陳小姐,我是說真的。」咸柏加強語氣。「我不會因為他是我堂弟就護短,他的心態上有很多問題。呃,從軍隊下來總會適應不良,而他又更嚴重些,很感謝妳姨丈給他一份工作。此外,離他愈遠愈好。」

「我不懂……」她搖頭,說得雨洋好象殺人犯。

「听我的話就對了,不要理他。」他再次說。

然而咸柏忘了,晴鈴是護士,專門診治身心不健康的人。他愈說雨洋有問題,她就愈想去采究竟;何況私底下,他的特殊氣質和撲朔迷離早已深深吸引她了。

雲朋臉龐發亮地端著切好的隻果回來,香味隱隱散發。他先遞到咸柏面前,咸柏拿了一片,晴鈴和雨洋都不要,雲朋便歡天喜地品嘗,一小口一小口咬。這可是最昂貴的水果,要慢慢享用呀!

「二哥。」咸柏在家族排行第二,雨洋一向如此稱呼︰「雲朋要看『摩斯拉』,那是什麼?」

「喔,摩斯拉是一只超級巨蛾,以吐絲的武器困住大恐龍『酷斯拉』來解救地球,很可愛哦,小朋友都很喜歡牠,是一部日本電影。」晴鈴回答。

「日本電影?」雨洋表情微變,對雲朋說︰「你知道日本是什麼嗎?是我們的仇人!他們曾殺害許多中國人,使我們家破人亡,流離失所。因此你不應該看日本電影,更不應該喜歡仇人制造的摩斯拉!」

雲朋迷惑了,摩斯拉是拯救世界的和平使者,怎麼又是仇人?看摩斯拉是他從去年聖誕節就許下的心願,難道真的無法實現嗎?

晴鈴看他快哭的樣子,直言說︰「小孩子懂什麼呢?他只不過想看摩斯拉,你扯一堆有的沒的,電影好看就好看,管它哪一國!」

「中國人就是這種奴才性格,充滿阿Q,缺乏自尊自重的精神,缺乏明辨真理的勇氣,心理上低能無感,今天被羞辱了,明天還笑臉相迎……」雨洋冷冷說。

「範雨洋!」咸柏大聲打斷他,充滿警告。

這什麼怪話?什麼阿Q?晴鈴是生在保守台灣家庭的女孩,自然沒听也沒看過魯迅的禁書,但與奴才連在一起,又是低能無感羞辱,肯定是罵人的!

他竟敢罵她?好!愈罵她就偏要看!晴鈴拉起雲朋的手說︰

「走!小範叔叔說他是阿Q,沒有勇氣,我帶你去看!」

雖然不明白意思,罵回去就對了!晴鈴任性的脾氣,在堅持讀護專、留台北、任職衛生所、拖延結婚的過程中,已經表現無遺;如今多了社會經驗,人能干了,偶爾也會流露出強悍敢行的作風。

她帶著雲朋都出門好一陣了,屋內的兩個男人仍對她的突發怒氣和急遽改變相對無語。是誰說台灣女孩溫柔順從的?眼前這個可是陰晴不定,看似碧藍晴空,卻又常措手不及來個西北雨直直落,躲都沒處躲。

雨洋的目光久久停駐門口,咸柏則注視他,臉上浮起一層憂意。

西方殘破的夕照呈灰紫色,彷佛太陽磕了一跤,一天就失敗地結束了。

雨洋從咸柏那里出來,整個人覺得疲累,腳踏車踩踩就半途坐在田埂旁的防空洞上休息。

這半圓筒狀的建築,日據時代用來避美軍轟炸,現在要防對岸侵略,內外生滿污泥青苔,想必已廢棄許久。原本預備秋收的稻田,則因房屋興建而面積大幅度縮小,連主人都無心管理,任干草芒禾亂長。

他離開台北的這幾年,一切都不停地改變,讓人比以前更茫然。幸好口袋還有一支煙,此時此地才不覺得太絕望;煙霧繚繞中,他想起與咸柏的對話。

他正在試用電飯鍋煮飯時,咸柏忽然提到晴鈴。

「我認識陳小姐有三年多了吧,那時候雲朋的爸爸還病著,我去醫院探望常踫到她,就覺得這姑娘很善良可愛;你別看她為病患把屎弄尿的,人家可還是望族出身的嬌小姐。」咸柏特別強調︰「她姨丈是永恩醫院院長,父親听說是什麼理事長的,追求陳小姐的人不計其數,她現在的男朋友是一位很優秀的醫師……」

「二哥告訴我這些做什麼?」雨洋終于插上電,打斷他說。

「沒什麼,談談吧!」咸柏知道他的個性,話不能說得太白,點到為止。

沉默地在屋後弄好晚餐,電飯鍋果然方便,米飯又不焦,兩人稱贊了一會。

病人有特殊食譜,鍋杯碗筷匙都需要分開煮食和清洗,所以雨洋不在此開伙。

「看你來了兩個月還胖不起來,到中華路餐館好好吃一頓,順便問問有沒有信。」咸柏吃完飯說。

最後一句話才是重點,雨洋吐出一口長長的煙。

中華路聚集著一票外省退伍軍人。全省鎊地剛簽離部隊的阿兵哥,一出台北車站就直沖這排鴿子籠似的建築,找吃找穿找住找工作,交換著南北各種消息,在孤獨中依存取暖,在鄉愁中互相安慰。

他們也有千奇百怪的管道取得大陸訊息,甚至千轉百折傳遞家鄉信件,比如由香港日本闖關,或由民間漁船私帶,都是違反國家戒嚴法,出了事皆有通匪之嫌,不僅家書抵萬金,家書也抵生命。大家日思夜念總盼一信,到手時已破舊模糊,看內容又嚎啕大哭、搥胸頓足。

咸柏以前常常去詢問,十幾年來也只收過兩封由故鄉河北汾陽來的信。

第一封是妻女寫來的,彼此曉得對方還活著,咸柏情緒起伏太大,結果胃疾住院開刀;第二封是父母去世的惡耗,滿紙血淚斑斑,咸柏向西北方跪拜慟哭三天三夜,沒多久即感染肺病。

雨洋不知是否要慶幸自己的無牽無掛,雖然那是另一種虛無的痛苦。

他不會去中華路打探的。一方面仍有人監視,一方面謠傳大陸有鬧得極凶的文化大革命,此時若有家書也多半不是好消息,不得也罷。

有時想想,人生活到這種地步也真沒意思!

而咸柏又夠荒謬,重病纏身了還要擔心陳小姐。雨洋無法解釋為何會一時興起去「逗」她,也許是因為她的長篇大論吧;日本電影事件是應該忍耐的,可偏偏又控制不住情緒。

無論如何,這一切不具任何意義,對他而言,什麼陳小姐李小姐林小姐,都和木頭沒有兩樣,無心無感,過眼即忘。

餅眼即忘……那剩一道黑金瓖邊的夕陽下,騎車而來的不正是晴鈴和雲朋嗎?

他本來想避到防空洞後面,但才說當她是木頭,人躲木頭又太可笑了!

他相信晴鈴還在氣頭上不會搭理,便姿勢不換,捻熄手中的煙,等他們過去。

沒想到晴鈴在電影院一個多小時,任憑銀幕上摩斯拉和大恐龍如何驚天動地、震海凌空撕殺,她有大半心思想著雨洋的反日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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